第9章 第 9 章

内室的门紧闭着,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将内外隔成两个死寂的世界。那股浓重苦涩的药味,今日却淡得几乎难以捕捉,如同冬雪初霁后残留的一缕寒意,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门缝边缘。秋云端着几乎见底的药碗出来时,脚步轻快,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压低声音对林霜儿道:“世子今日精神好了许多,喝了药,说是想静一静,不让人打扰。”

林霜儿正坐在窗边那张冰冷的硬榻上,手中捧着一卷《李卫公问对》,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久久未曾翻动。闻言,她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眼睫低垂,掩去了眼底的波澜。那日早膳桌上如同硝烟弥漫的惨烈,碎裂的瓷碗,飞溅的药粥,他眼中燃烧的毁灭火焰和最后仓皇逃离的背影……如同沉重的石块,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那潭深冰之下,并非没有涟漪。她并非不知自己的话何其尖锐刻薄,如同利刃,直捅向他最鲜血淋漓的伤处。然而,她骨子里的烈性与对这潭死水的无法忍受,让她选择了最激烈的方式,也付出了……难言的代价。连日来,那扇内室的门关得更紧,死寂更深,连药味都淡了,仿佛里面的人连同他的气息,都一同枯萎了下去。

午后的阳光带着一丝慵懒的暖意,斜斜地穿过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寂静的光斑。秋云退出去煎下一副药了。

内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李烬川站在门后的阴影里。阳光吝啬地在他脚下投下一点模糊的影子。他依旧穿着宽大的寝衣,身形嶙峋得令人心惊,脸色却比前几日多了些活气,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死灰,而是一种近乎脆弱的、久不见天日的苍白。深陷的眼窝下,浓重的青黑色阴影淡了些许,但那双眸子里的空洞和死寂,却如同冻透的寒潭,没有丝毫波澜。

他是出来找水喝的。喉咙里干得发痒,像有无数细小的砂砾在摩擦。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脚步虚浮地挪向外间角落那个放着茶壶的小几。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行走在无形的泥沼之中。

目光习惯性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扫过熟悉又陌生的外间。掠过窗边那抹素白的身影时,如同掠过一件冰冷的家具,没有丝毫停留。然而,就在他的视线即将移开,落向小几上的茶壶时——

脚步,毫无征兆地钉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钉在了靠墙的那个半人高的紫檀木书架上!

书架还是那个书架。但上面那些原本随意堆放、甚至带着被遗忘尘埃的兵书,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孙子》、《吴子》、《六韬》、《三略》、《尉缭子》、《司马法》……那些承载着他半生荣辱、被他刻意遗弃在角落的“残骸”,此刻竟被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不再是杂乱无章地塞在抽屉里或堆叠在隔板上,而是如同列阵的士兵,被清晰地划分开来——

最上层,是战略总纲:《孙子兵法》居于正中,其左右分别是《吴子》与《司马法》。书脊平整,如同指挥若定的帅旗。第二层,是行军布阵、治军之法:《六韬》、《三略》、《尉缭子》依次排列,书脊挺直,如同严整的军阵。第三层,是奇谋诡道、因地制宜的实战兵略:《李卫公问对》与几卷北境异族战法残篇并列,书脊微侧,如同伺机而动的奇兵。最下层,则是几册厚重的舆图笔记和札记,如同坚实的后盾。

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感,带着一种冷静、精准、如同沙场排兵布阵般的肃杀气息,扑面而来!这绝非随意为之,而是深谙兵家之道的人,才能做出的、近乎完美的分类!每一本书的位置,都暗合其在战争体系中的作用与层次!

李烬川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深陷眼窝里那潭死水般的空洞,瞬间被一种极其强烈的惊愕和难以置信所撕裂!那麻木的灰败被驱散,锐利的光芒如同穿透厚厚冰层的阳光,骤然点亮!他死死地盯着那书架,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它!

是谁?!答案呼之欲出!这外间,除了她,还有谁?!她动了!她不仅动了,还将它们……如此排列?!

一股混杂着被侵犯领地的暴怒和被窥探秘密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过去,将那些被精心排列的书狠狠地扫落在地!把它们重新打回混乱的原形!仿佛只有那样,才能掩盖他此刻内心翻江倒海的震动!

然而,就在他怒火翻腾、指尖因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时——

“吱呀。”外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清冽的、属于初春庭院的气息。

林霜儿回来了。她一眼就看到了僵立在书架前、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李烬川。阳光勾勒出他嶙峋单薄的侧影,和他脸上那种混杂着惊愕、暴怒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复杂神情。她的心,毫无征兆地沉了一下。脚步在门口微微一顿。

空气瞬间凝固。比任何一次都要凝滞。浓重的药味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李烬川猛地转过身!那双刚刚燃起锐利光芒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寒刃,带着被彻底冒犯的怒意和一种近乎狼狈的审视,狠狠地钉在林霜儿的脸上!仿佛要将她刺穿!

无声的对峙。死寂中,只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林霜儿看着他眼中那冰冷的怒火,看着他因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潭深冰之下,数日来压抑的、混杂着懊悔与不甘的情绪,如同解冻的冰河,悄然涌动。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她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没有退缩,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然后,她开了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每一个字都落得清晰而沉重:

“那日说你懦夫,是我不对。”

李烬川眼中的怒火猛地一滞!那锐利的、如同寒刃般的目光里,瞬间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她……她在道歉?这个一身是刺、眼神如冰的女人,竟然在向他道歉?!这比任何挑衅都更让他措手不及!

林霜儿没有停顿,她的目光越过他愤怒的脸,落在那排被重新赋予了秩序与生机的兵书上。那目光里,有专注,有敬意,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她的声音继续响起,依旧平静,却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盔甲,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坦白的疲惫:

“我只是觉得……”她顿了顿,仿佛在寻找最准确的措辞,目光重新落回李烬川那张写满惊愕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这偌大的王府里,这些书,和……给这些书批上注释的人,或许……是我唯一的慰藉了。”

“慰藉”二字,如同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烬川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涟漪!他脸上的怒意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只余下一片空白的震惊!深陷眼窝里的锐利光芒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和……一种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击中的钝痛!

唯一的慰藉?这些被他弃如敝屣、视为耻辱印记的兵书?还有……他这个人?这个苟延残喘、连自己都厌弃的废人?!

他死死地盯着林霜儿那双眼睛。那双深寂如冰湖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片近乎坦白的疲惫和一种……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的……孤寂。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道愤怒的堤坝!震惊、茫然、怀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细微的震颤!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滚烫的石头,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他猛地别开脸!仿佛无法承受她眼中那份过于沉重的坦白!目光慌乱地投向别处,却正好落在那排整齐肃杀的兵书上。阳光落在书脊上,照亮了上面岁月留下的痕迹和他自己曾经力透纸背的字迹。

喉咙里涌上一阵剧烈的痒意,他猛地侧过头,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即将爆发的呛咳。肩背因为强忍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闷咳声。

他没有再看林霜儿一眼。仿佛刚才听到的话,是世间最可怕的魔咒。他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咳意,脚步踉跄地、几乎是落荒而逃般,一头撞回了内室那扇厚重的门后!

“砰!”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一切。

外间,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排被阳光照耀着的、整齐肃杀的兵书,沉默地矗立在原地。书脊上,仿佛凝结了一层看不见的霜痕,在寂静中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林霜儿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阳光落在她素净的脸上,一片平静。那潭深冰之下,翻涌的暗流似乎平息了许多,只余下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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