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法国组曲第五套·萨拉班德》

北京五月中难得有这样的天气,雾和霾交织,往外一看,整个世界醉醺醺。

大前天大雨、前天大风、昨日朗朗晴空,今天却捧出一蓬蓬浑浊,好似一周之内一切气候都要展开拉锯,无数气息交缠,让无聊的北京也能浸出文艺片里爱用的清润。

热得体面,凉得洗练,有阳光在浑浊中偷瞄,忽明忽暗,是一封没贴邮票的信,有半推半就的迟疑,梁初灵也迟疑,迟疑地打开门,以为是邻居或是张姨,门一开,外面站着的却不是预想中的任何一个。

是个同样迟疑的年轻女人。

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脸上带着点局促不安,眼睛发红,像是哭过。

梁初灵觉得有点眼熟,电光石火间,脑子里闪过父亲电脑里那张依偎的照片。

是她。

女人看到梁初灵,也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少女来开门。

她犹豫着还是开了口:“请问梁先生在家吗?”

梁初灵心里的警报拉响,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在。”

女人眼神黯了黯:“我打他电话打不通。有些事想当面问他。”

“他电话打不通,你找到家里来也没用。”梁初灵的声音有点冷。

她对这些女人说不上恨,但也绝无好感。只是觉得烦。

烦中还酿出一份真相:梁父再次离家原来不是为了这名女性。

“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我真的没办法了。他之前不是这样的,他说会离婚,会给我一个交代。”

梁初灵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荒谬。

交代?

跟她一个做女儿的,来要她父亲的交代?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梁初灵打断她,准备关门,“你找错地方了。”

女人却伸手抵住了门,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他怎么可以这样!说消失就消失!”

她的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了下来。

梁初灵看着她哭,心里那点烦躁里掺进了一丝疲惫的旁观。看她,就像看另一个可能版本的妈女士。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梁初灵叹了口气,试图讲道理,“我管不了他,也帮不了你。”

她向前一步,走出门外。

拿出手机,当着她面拨通梁父的电话。没人接。

又打给妈女士,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

“喂?宝贝儿,怎么了?”

梁初灵:“爸爸的那个……对象,找到家里来了。”

妈女士的声音透出点不耐烦:“怎么找到家里去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没什么跟我好说的。”

“行,你别管她,让她闹,闹够了就走了。你这几天别在家住了,去酒店开个房,清净点,妈妈给你报销。”妈女士说完,旁边有人叫她,匆匆又补了句,“妈妈这边忙着呢,先挂了啊。”

梁初灵举着手机,看着面前泪眼婆娑的女人,觉得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大人惹出来的烂摊子,要她来面对要她来躲?

她对那女人说:“你也听到了。他不见你,我妈让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说完,她不再看对方转身就往屋里走,眼不见为净。

也许是气昏了头,脚步太急,走门槛时,左脚踝一崴,人不受控制往旁边栽去。

完了。这是她倒地前最后一个念头。

预想中的彻底倒地没发生,女人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垫了一下,尤其紧张地护住了梁初灵那双手。

梁初灵的重量大半砸在她身上,双手被女人牢牢圈住,安然无恙。

两人狼狈地摔作一团。

女人脸上还挂着泪,却顾不上自己,立刻撑起身,第一反应是去拉梁初灵的手。检查她的手指、手腕,眼神里多了惊慌歉意:“你没事吧?手!你的手有没有事?你还要弹琴的。”

梁初灵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保护弄懵。疼痛从脚踝传来,但更尖锐的是心理上的冲击。

这个她理论上应该憎恶的女人,在刚才那一瞬间,保护了她最珍贵的东西。

而连她的父亲,也并没有在乎过她这双手的未来。

“手没事。”梁初灵抽回自己的手,那触碰让她感到一种难堪的温暖。

女人这才松了口气,自己也意识到行为逾矩,松开手,转而去看她的脚,“你的脚呢?”

梁初灵疼得龇牙咧嘴:“好像有事。”

接下来的发展,超出了梁初灵人生经验的总和。

这个理论上应该被她视为敌人的女人,扶着她,开着车,把她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车内很干净,什么香味都没有,什么音乐也都没放。

太安静,女人没话找话:“我小时候也学过钢琴。学了六年。后来家里供不起了,就没再弹。你弹得真好,我在网上搜过你的比赛视频。”

所以知道这双手的价值,也掺杂了对自身未能继续的梦想的投射,对才华的珍惜。

去医院的这条路绿化做得很好,色彩繁复,以流泻的姿态、辅以规整的瀑出,像梁初灵,也像很多人。

其实她很喜欢坐这样的车,干净整洁到难以置信。

没有装饰没有娃娃没有靠垫没有香薰没有祈福带没有音乐,很少见,比这种车更少见的是车的主人的身份,比这些都少见的是她的身份和车主人的身份和这种车竟然都集齐。

梁初灵觉得自己是不是在梦游。

直到医生捏她的痛处,被痛回了神智。

挂号,缴费,拍片子,等结果。

整个过程,两人几乎零交流。

女人显得比她还紧张,时不时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诊断结果出来是左脚踝轻微骨折,需要打石膏固定,至少得休息一周。

梁初灵坐在诊疗室里,看着医生给她打石膏,女人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她的病历本,小声说:“对不起,要是我没去你家,你也不会摔。”

梁初灵摇摇头:“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突然想起碇真嗣,每次遇到使徒,好像都是因为各种意外。想到这里,她又想到李寻,那部漫画还是他抽出来带进了她的世界。可惜那次书店之后她没再继续看过。

打好石膏,女人又开车把她送回家。

车停在别墅门口,两人坐在车里,气氛尴尬。

“医药费多少钱,我转给你。”梁初灵先开口。

女人摇摇头:“不用了。本来也是因为我。”

梁初灵没再坚持,她拉开车门,单脚蹦下车,扶着车门站稳。

“谢谢你送我去医院。”她说。

女人也立刻下车,把梁初灵扶进客厅,路上又说了句对不起。

梁初灵到了家挣扎着坐下,女人站在客厅中央,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里梁父搂着妈女士,梁初灵站在中间,笑得一脸傻气。

“你们看起来很幸福。”女人带着点自嘲,“对不起你。我知道,我知道这样很难看,找到你家里来。我不是想来闹事,我只是找不到他了。所有联系方式都断了,像人间蒸发一样。”

她看着梁初灵,声音带着颤抖的诚恳:“找工作很难。认识他的时候,他说会帮我,说欣赏我的能力,他说他婚姻不幸福,早就分居了,只是为了孩子才维持表面。我不是想破坏你的家庭。我只是想要一个说法。不要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对不起,我不该来找你,我不该对你说这些,你还这么小。”

梁初灵别开脸,没接话,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可怜,跟妈女士不一样,妈女士是知道一切还能笑着敷衍,这个女人好像还蒙在鼓里,以为梁父会跟她怎么样。

“他不会跟你怎么样的,他以前也跟别的女人一定也说过同样的话,一定最后都不了了之。”

女人眼睛里的红更明显:“你怎么知道?”

梁初灵说得轻描淡写:“我是他女儿,我了解他。他的话你别信。他也知道你小时候学过钢琴又中断的事吧?可他没有送你去继续学琴,只是磋磨你。”

这话太难堪,但梁初灵不想让她、让这场面难看,又问:“你叫什么?我叫梁初灵。”

——

空闲时间多了出来,梁初灵开始搜索《EVA》,之前李寻买给她的漫画她还没看完,现在正好有时间,索性把动画看了。

看到第三集,碇真嗣因为害怕,想逃离NERV,被葛城美里拦下来。葛城美里说:“不能逃,逃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能逃。

这三个字好危险,能绑缚住人的手脚,也能解开虚无。

想起李寻跟她说这个故事讲的是“不要逃”,原来其实是“不能逃”。

实在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李寻太过善良,总是不愿意太强势,“不要逃”,多么恳切,多么劝慰,像一场告解。

“不能逃”,只有危险和笃定,可是更适合梁初灵。

不能,不能,不能逃。

看到很晚,手机突然震动,又是李寻发来的消息:“我手机好像掉了,你给我打个电话试试。”

梁初灵不明就里,打了一个微信电话过去,李寻秒接:“找到啦,谢谢小天才。”

梁初灵才反应过来这个借口有多荒谬,自己居然信了。

她冷笑:“呵呵。”

李寻半点不在意,继续问:“你今天一天没回消息,没事儿吧?我听你嗓子怎么有点哑?今天有喝够水吗?”

梁初灵腿疼不想动,开始鬼扯:“喝够了。没事,可能有点感冒。”

李寻担心:“生病了怎么不讲,也怪我没问……感冒严重吗?有没有吃药?我给你点个橙汁外卖好不好?猕猴桃吃不吃?打电话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

梁初灵突然有点想落泪。

动画片放到终极的懦弱,终极的绝望,无法承受个体存在的孤独和痛苦,所以选择回归无差别的子宫。

可是即使充满痛苦,即使会被伤害,我的存在,和你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掐住喉咙的触感,是证明我还活着的方式。

哪怕这份存在如此不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徒,都要自己去面对。

这些都需要她自己去面对。

真的是不能逃。

——

骨折让梁初灵不得不让出与来访的俄罗斯钢琴大师的合作演出机会,那是她崇敬已久的女钢琴家,以诠释肖邦时钢铁般的柔情著称。

演出那天她还是去了演奏厅,替掉她的那名男钢琴家弹得不够好,这让梁初灵更加难受,她不想让那位俄罗斯大师觉得华人钢琴家不过如此。

掌声像细针,扎在她心口一种名为遗憾的陌生地方。

提醒她命运如何因一场闹剧般的意外而偏移。

骨折这件事,梁初灵一直没告诉李炽和李寻。

前者是因为没必要,视频课一周一次是能够照常的,影响不大。后者是她不想让李寻担心,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很脆弱。

李炽没发现异常。李寻看她一切如常,也就没多想。

向老师请了假,梁初灵过上了规律的生活。白天大部分时间练琴,练累了,就瘫在沙发上背单词,或者看谱子。

也会拄着一根拐在小区里走一走,不想让体能下降太多。练琴耗费体力,比赛更是对身体素质的考验,她不想输在这种事情上。

有人在小区里一边遛弯一边唱七里香,风把歌唱者的声音吹过来又吹过去,于是嗓音显得清透一时接着厚重一时,晃晃悠悠。

不像是唱歌的人,像是跟唱的人,唱到自己会的部分,像吃面条一样哧溜着这歌就出来了,到了不会的部分,就只能拍拍手,像吃下午茶一样轻柔和缓的一勺一嘬。

她在小区的下沉花园,回家要从下往上登台阶,她一级一级的登。

风掀起她的衣角,远处的七里香不知何时换成了送别,跑调的旋律混着小区外面街道上救护车的鸣笛,高音时像猫抓纱窗,低下去又成了老唱片卡带,间或夹着拍手声,像有人在给空气打拍子,一同铺成一条河。

梁初灵恍惚觉得自己像在电影院,因为来迟所以听着影片的配乐着急的一排一排找座位,而观众已经在为精彩剧情鼓掌。

她十来年的人生一直自认为是主角、想当主角、只考虑主角,此刻回归观众,还是迟到的观众,让她觉得有些心烦,任何情绪都带着错位的钝感。

回家时在大门口再遇林佳妮。

一股荒谬的疲惫感涌上来,梁初灵有点无语:“你不用再来了,我爸不会回家的。你等也是白等。”

林佳妮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是的,我不是来找梁先生的。我是来给你送这个。”她将手中的大帆布袋递过来,“是一些对骨骼恢复有益的补品,还有一些膏药,我是安徽人,我家就是做中药材的,这个膏药贴很好用,你用得上。”

梁初灵有点迷茫,觉得空气也愣愣的,不会自主进她的鼻子,需要她格外用力去呼吸。

又开始仔细看林佳妮,她穿着过于宽松的长裙,仿佛想将整个人都藏进去。动作也过于小心翼翼,将袋子递过来时,手还护了一下小腹。站姿微佝,不像是习惯性的,像是腹部核心无力,需要蜷缩来缓解某种不适的姿态。

上次见面是一周前,林佳妮那会儿脸上打了底,这次应该是什么也没化,脸苍白,唇色也很浅,有些发干。

她将手伸过来——

李寻的手接过店员递过来的餐品。一位年轻女性也端着餐盘从旁边离开,身体却不受控制晃了一下。李寻反应快,扶住了她。那个女性穿着宽松衣物,摁住了自己的小腹。

李寻看着女性额角细密的冷汗,强忍不适的眼神,用自己的热红茶换走了对方的冰可乐,说:“抱歉冒昧,您现在是不是不太适合喝这个?”

女性道谢后匆匆离开。

对方离开后梁初灵好奇追问李寻,她是来月经了吗?

李寻轻声解释,怀疑是流产不久,她脸色太差,身体重心不稳,用不上力,摁住小腹是本能,而且步伐很小,在规避可能的牵扯。

梁初灵当时觉得不可思议:“这你也能发现?”

李寻一边很轻的说着有过一次这件事的经验,一边把冰可乐递给梁初灵——

梁初灵接过大帆布袋。

林佳妮强撑的虚弱,与记忆中那个女性的身影重叠。

让她脱口而出:“你流产了?我爸的孩子?”

林佳妮如被雷击,哆嗦着:“你怎么知道的?!”这句话等于承认了一切。

梁初灵看着她,突然生气,并不是气梁父,也更不应该气林佳妮。她不知道应该气谁。

可能气为何总是女人在承受这些后果。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呼吸也困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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