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安

沈半夏的江湖摊子支起来已有几日。

这几日,她每日按时出摊,将药箱摆得整整齐齐,贴好阿玉精心题画的幕帘,连价钱都比街对面的老郎中便宜三文。

可江湖郎中众多,天花乱坠的咒符,下料贼猛的药酒,口若悬河的老道士都能唬住患者三分。

反观沈半夏,不过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模样虽好,可谁会相信一个黄毛丫头?

更别提偶尔某个上仙还在耳侧催债。

摊前冷冷清清,一日都来不了几人,勉强糊口都难,更别提阿玉缺不得的药材钱。沈半夏发愁,见着个面色不愈的过路人都眼冒红光,又因片刻后其恢复如常遗憾离场…

可阿玉却很满足。

他每日守着沈半夏,帮她支伞、搬凳,哪怕只是坐着看她给人搭脉,他那惯是苍白的脸色都泛起了红晕。

——因为阿姐陪着他的时间更多了。

阿玉就这么日日盯着沈半夏发呆。前些日子高热不退,那段恐怖如梦魇般的记忆又疯狂地在夜里折磨他——

梦里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大晏曾经的皇后。

疯癫、暴戾,永远双目赤红。她不曾抱过他,甚至不曾朝他笑过。她会让下人一勺勺地给他灌下苦涩的药汤。然后,他就开始高热,手脚抽搐,头昏脑胀。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短暂地见到父皇——那个总是神情冷漠的男人。

他不敢叫,更不敢哭,怕父皇嫌他吵。

可不知何时起,即便病得快断气了,那个男人也不再来过。

母后彻底疯了,告诉他,父皇不要他了。

再后来,奶娘深夜闯入寝宫,裹着他逃跑。她一手抱着他,一手推开沉重的宫门,他回头望见母后倒在床榻上,浓妆艳抹,嘴角噙着癫狂的笑容,一动不动。

奶娘带着他逃出了皇城,随商队一路南下,他们东躲西藏,不敢暴露身份。可命运如同扼紧他咽喉的手,终究还是追上了他们。

那夜,刀剑声在街道的尽头响起,奶娘只来得及将他塞进一艘小船,便转身迎上追兵。他在舱底缩成一团,死死咬着嘴唇,任泪水打湿了衣襟。

他想,自己大概是天煞孤星,谁留他,谁就会倒霉。

等他再醒来时,船已经飘到了村子附近。他浑身是伤,饿得视线模糊,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在村口与一条野狗抢食失败后,跌坐在泥地里,脱力地闭上了眼,直到被养父母捡了回去…

“阿玉?阿玉!”沈半夏推了推蹲在一旁出神的阿玉,“又白坐了一天……咱们得想想别的法子。”

阿玉回神,眨了眨眼,默默起身,弯腰帮她收拾摊子。

这时,一名年轻妇人抱着摸约两三岁的孩童,啜泣着小跑而来,“大夫,求你救救我女儿。”

沈半夏赶忙迎上去,阿玉将收起的凳子重新搬出来,扶着妇人坐下。

沈半夏接过女童,细细查看起来——只见那孩子紧闭着双眼。冷汗直冒,唇色略微发紫。

妇人怀里的药罐滚落在地,“叮”的一声磕破了一角,沈半夏下意识扫了一眼,眸光一顿。

是最近坊间私下流通很火的,安神丸。

妇人衣着虽不张扬,仍旧是锦缎襕衫,细腰长带。连女童身上的斗篷亦是上好的云锦。可这对母女出行,竟无半个随从,着实有些古怪。

——咦,不好不好,小娃娃明明一身病气咋这般索然无味。

沈半夏没搭理耳边嘀嘀咕咕的瘟神子,低头专心为小女孩诊脉,问:“几岁了?”

“两岁有余”妇人低声应道。

“这药是?”沈半夏抬了抬下巴,阿玉立刻捡起滚落的药瓶递过去。

“月初开始用的……开始确有成效,但不知为何,今日服下后,竟险些要了命。”

“为何服药?”

妇人垂眸,神色惶然,“小儿常夜啼不止,嬷嬷们都累得不行……我不过是妾室,怕惊扰了府上。才……才想试试”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坊间传闻安神丸能安神定气,我去求了些来……也不知怎地就成了这样……”

“一整月?”沈半夏蹙眉,凑近药罐嗅了嗅,问道:“药方可还在?”

妇人忙摆手:“没有,说是祖传秘方,不可轻易示人。”

沈半夏没有说话,在药箱里翻找片刻后,取出参麦为主成分的药丸给小童捏着鼻子塞进了嘴里。

——原来是加了麻痹病气的药丸。

“你能闻见患者病气的味道?”沈半夏心里默声和瘟神子对话。

——只要病人自身感受到了病痛,本座自然可以嗅到瘟病之味。

沈半夏默默记下,如若患者症状被麻痹神经或者其他对症药物压了下去,瘟神子就只能嗅到无味的病气。

“以后就别用这安神丸了。小儿夜啼才是常事,强行压制,不仅容易伤及肺腑,反而瞒了其他病症的先兆。”沈半夏又叮嘱那女子,“回去再熬些绿豆汤吧。”

妇人连连道谢,留下药资诊费,匆匆离去。

*

那日后,沈半夏又断断续续接诊了几个过度麻痹的病人,还顺便让阿玉熬了些甘草绿豆粥带到摊子上,顺便能多卖一份银钱。

——你尽治些没啥滋味的晕沉之症,可续不了多少命!

“您看是小女子不想吗?”

——后生得多加努力啊。我看这些人的固疾就滋味颇丰,要不你穷追不舍……

“您吃饱了,我们也得吃饱。”

沈半夏无情打断瘟神子的美好畅想,照她现在的境遇,若不是安神丸非药馆正经流通的药材,这些人恐怕也不会上门找她一个小女子看诊。

罢了,这些时日也算树立了一些名声。

沈半夏搅和着手里的汤碗,笑眯眯盯着阿玉,见他正聚精会神地往药瓶子里灌药丸。

“阿玉,想不想吃绿豆糕呀。”

“想的。”听到这话,阿玉立刻抬头,亮晶晶的眸子对上沈半夏,狠狠点了点头。

“那你先推着摊子回去,我去给你买来!”

沈半夏起身拍了拍衣服,琢么着横竖也没几个上门的,不如干脆收摊歇了。摊子摆了半月有余,日日全勤,可怜自家弟弟,忙前忙后的陪着她。

和阿玉暂别,沈半夏独自一人往市集的另一端走去,路过县衙门前,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间,说今日要审的可是城中大盐商窦家的案子。

沈半夏素来不喜欢瞎凑热闹,正欲绕开,倏地被人拦住了。

眼前人乍一看一身白纻长衫,可外边镶着的银丝锦线漏了金贵,更遑论此人腰间的玉佩香囊叮呤咣啷,是多日未见的柳翩生。

“半夏姑娘,好巧。”柳翩生笑盈盈地和他们打招呼,“先别走嘛,一起看热闹。”

“你自己看吧,我还有事,改日再聚。”毕竟是帮了她大忙的人,沈半夏礼貌婉拒。

“你看那是谁!”柳翩生没有让开,拦住她的衣摆朝着县衙的方向指去。

沈半夏疑惑地往里一看,那公堂上负刀而立的英挺青年——是夏久。

“阿久是云合的参军。”柳翩生解释道,“那日我们…诶,开始了!”

公堂之上,县令敲了敲惊堂木,堂下顿时安静下来。

"带原告被告上堂!"

随着衙役的喝声,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一身锦缎长袍,面容憔悴,眼下两团乌黑。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青年,一身素色布衣,面容清瘦,战战兢兢低着头。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县令沉声问道。

中年男子深施一礼:"草民窦天德,乃窦氏盐行东家。状告高景明以毒药害我父亲窦明跃!"

他说及此处,声音哽咽。堂外围观的百姓顿时议论纷纷,谁不知窦家老太爷是有名的大善人,每逢灾年开仓放粮,如今竟遭此横祸?

青年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明鉴!小人冤枉啊!窦老太爷是小人表叔公,小人怎会害他?"

县令锐利似鹰隼的目光打量二人,缓缓道:"窦天德,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

窦天德深吸一口气,强压悲痛道:"回大人,十日前,这高景明来我府上拜访,带了一盒所谓的'安神丸'。谁知服用三日后,突然昏倒,至今不醒!"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呈上公堂:"这便是那安神丸,请大人过目。"

衙役将盒子呈上,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余粒褐色药丸,散发着淡淡药香。

青年见状,急忙从怀中掏出另一个小瓷瓶:"大人,小人也随身带着这安神丸,一直服用,绝无异常!"他倒出一粒,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咽下,"大人请看,这药绝无毒害!"

“可也不是寻常安神药物。”沈半夏摇了摇头,没想到这安神丸的戏还唱上了公堂。

“半夏姑娘也知道?”柳翩生疑惑道。

沈半夏颔首,神色不明地盯着堂上慌乱的青年,“你认识他们吗?”

“不太熟。”柳翩生摇了摇头,“不过听说窦家当家窦天德和老太爷关系微妙,前些日子窦天德在庄子里偷养小娘,差点被老爷子打出去…”

“高景明呢?”

“此人刚来云合不久。”柳翩生想了想,“我在醉仙楼见过他一次,少言寡语,不太好相与。”

二人话间,县衙里的案子因窦老病因尚未查清,县令宣布改日再审。

“愿窦老早日康复吧…对了!半夏姑娘,可否赏脸与我还有阿久去醉仙楼小聚一二?”柳翩生笑嘻嘻凑到沈半夏跟前。

“…”沈半夏下意识想拒绝,但瞥见夏久衣着官服的背影……

——你那日鬼市上救下的,果然是官府之人。快!搭上此人定能遇到更多美味可口的……

瘟神子突然闪现在公堂之上,探头探脑地上下打量起负手而立的夏久,一会儿摸摸他的官服,一会儿凑上前去嗅嗅桌案上的惊堂木,公堂之上血腥气浓厚,还混合着些许酸涩。

既然眼前除了沈半夏无人可以瞧见他,沈半夏暗暗思忖,难得认同瘟神子的胡言乱语。

她沉默半晌,朝柳翩生点了点头,“好。”

况且醉仙楼的糕点声名远扬,阿玉会喜欢。

*

朱漆廊柱下悬着琉璃灯,映得"醉仙楼"的鎏金牌匾流光溢彩。云合颇负盛名的酒家不少,但据说都不及醉仙楼招夫人小姐们喜爱。

二楼雅间珠帘轻晃,夏久官服尚未换下。匆匆赶到,掀帘而入。

“沈姑娘,那日救命之恩,还未好好答谢,”夏久拱手作礼,“听阿生说你来了云合,事务繁忙,未曾登门,还请见谅。”

“柳公子已经帮助我和阿玉很多了。”沈半夏摆摆手,“方才堂上那案件,我或许也能给夏公子提供一些线索。”

“请姑娘指点一二。”夏久抬眼有些惊讶。

“近日来,来找我这江湖郎中的类似病人有好几位。”沈半夏看向门口,穿鹅黄襦裙的跑堂姑娘进来,托着描金的漆盘,盘中盛着金丝枣泥卷。

“第一位,姨娘因孩童整夜哭啼,给女儿用了安神丸。”

“第二位,身患顽疾多年的书生,因难以专注备考,母亲给他服用了安神丸。”

“第三位,码头卸货的脚夫,因夜晚腰间酸痛难耐,怕耽搁了白日劳作,自己服用了安神丸。”

沈半夏戳了戳瓷盘里的糕点,筷尖占了些许,塞进嘴里尝味道。

“方子你们可能也查过了,先不论酸枣仁黄连白芍这类温和安神的,那附子,曼陀罗一类,可是大宴的严管…”

她放下筷子,受不了过于甜腻的口感,转头盯着夏久。

“来我这摊上看诊的,多因不得已,要么没钱,要么不便去医馆求医…”

“多谢半夏姑娘提点!”夏久沉思,窦家在云合威望颇高,窦老病倒自然能惊动官府。没想到民间类似情况已然不算罕见…

“其实,我也有一事想请教夏公子。”沈半夏正色,“那日你我三人相遇的鬼市…夏公子之后可有再去?”

“确实去过,但一无所获。”夏久摇了摇头,“那市集诡谲莫测,再无法寻得先前方位。”

“是吗…”沈半夏听完这话心下一沉。

“夏公子可还记得此物?”沈半夏从怀里掏出一个木质腰牌,正面平平无奇,背面细看镶嵌着一圈碎玉。

“那日你我三人在鬼市,扎晕你前我顺手拽下藏进了红绳摊的木板之下。”沈半夏盯着夏久,指尖摩挲着碎玉。良久,她笃定道。

“山贼在找人。”

“多谢姑娘!”见到腰牌的瞬间,夏久后怕的挺直了脊背,对着沈半夏拱手作揖,“可事关机密,还请沈姑娘见谅,待我上报我家大人,如有消息定给姑娘一个答复。”

见问不出额外信息,沈半夏点了点头。

不知道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他们的村子…

酒足饭饱,三人在酒楼前道别,但柳翩生偏拉着夏久要送沈半夏回去,还替她拎着给阿玉打包好的糕点,嚷嚷着要亲自送到阿玉手里。

沈半夏无奈,那宅子是柳翩生的,连矜贵的糕点也是蹭的夏久的“线索费”。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只好任由二人跟着。

可谁知,推开院门,等待她的是却一片狼藉——

沈半夏瞳孔骤缩,瞬间脸色煞白。她风一般冲进里屋。只见屋内一片漆黑,桌椅被翻倒,衣物横七竖八地零散在地。

她的阿玉…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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