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什么?”
姬玄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不知何时已立在跟前,那双寒眸微微眯起,目光在她空无一人的四周扫过——方才她分明似在与人交谈。
莘颜的笑声戛然而止,本能地环抱住身旁的木柱。一片葡萄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之间,还未触地——
“轰!”
姬玄一掌击来,红木立柱应声而碎。整座葡萄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藤蔓断裂的脆响中,熟透的葡萄如暴雨般倾泻而下。莘颜被砸得踉跄后退,识海里传来灵宝“哇”的哭声,小翅膀瑟瑟发抖地将自己包裹起来。
待尘埃落定,两人隔着满地狼藉对峙。姬玄扫了一眼碎成渣的木柱,冷冷瞥她一眼,正欲转身——
“姬玄!”莘颜突然抓起一把葡萄狠狠砸向他后背,“你发什么疯!”紫红的汁液在他素净昂贵的衣袍上炸开,“要杀要剐冲我来,糟蹋这些不会说话的草木算什么本事!”
她发间还挂着葡萄梗,裙裾染满汁水,可那双燃着怒火的眸子,却丝毫没有狼狈的模样。
风清羽僵在月洞门前,山羊须惊得翘起老高。他原是因那满分答卷和胡昆切出的蓝紫双色玉,满心好奇想来探探虚实,却撞见莘颜又像在醉音楼看到的那般——抱着柱子一动不动,活似中了邪似的。
正欲回头找荀高商议,却冷不防对上一张阴云密布的脸。姬玄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眸中寒意刺得他一个激灵。
“公子,这丫头莫不是……”风清羽干笑着指向葡萄架,“被人下了咒?”
话音未落,眼前人影闪过。待他回神,满架葡萄已被糟蹋的惨不忍睹。风清羽盯着塌了半边的红木架,有些心虚——主子这情绪不对呀!
出乎意料的是,主子发泄完这一掌后,似也舒了心中的那口郁气,竟难得不和女娃计较,直接离开了。风清羽小跑着跟上,小心翼翼地问,“公子,可是有事发生?”
“福伯失踪了。”姬玄脚步未顿,声音依然森寒。
风清羽面色骤变,背脊都绷直了,“公子,老夫去找找吧。”
“不必,墨七已带人出宫。”
“要是梁王叔在中原就好了。”风清羽嘀咕,如今世间,闵公财团的守护者中,位高权重,又见过闵公本人的唯有福伯和梁王叔了,甚至可能梁王叔比福伯知道的更多,因为他是闵公的亲侄,自小受闵公教导。闵公过世时,他也已弱冠之龄,而福伯当时还是个十岁的孩童。但听说梁王叔去了西方游历,多年未曾回京,无人可知他的行踪。所以公子只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福伯身上。
踱步至正厅,姬玄也意识到方才那通怒火来得有些莫名——原本满心期待福伯归来能解开珠子之谜,不料人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了。前来报信的陈肃说,父亲是在妹妹府中突然消失的。
当时正值陈青之子百日宴,涂家作为云国有名的富商,府中护卫森严,福伯却在这等喜庆场合凭空消失。陈青夫家当时便派人四处寻找,同时快马加鞭给虞寒宫送来了家信。以福伯的身手,这世上能伤他的人屈指可数,此事着实太蹊跷。
方才情急之下,姬玄险些将福伯的失踪归咎于那位突然出现在虞寒宫的女子及其背后势力。但转念一想,那女子始终在自己眼皮底下,即便外界真有动作,她也难以参与。更何况,此事是否真与她们有关尚未可知,自己那通怒火确实有些无理取闹。
思绪翻涌间,姬玄的怒气已然平息。他忽然想起那女子受惊时愤怒的模样——那样直白的反应,实在不像心机深沉之人。说来也怪,自初见时起,他就未曾从她身上察觉到半分危险气息。多年遭受父母冷遇与怪病缠身的经历,早已让他对危险异常敏锐。除非是……她隐藏得太深。
但无论如何,她莫名出现在虞寒宫这件事,绝不能因其表面无害就蒙混过关。真相,终究要查个水落石出。
胡昆察觉到主子回来时周身气场与出门前截然不同,衣赏也染了脏污,汇报时不由得放轻了声音:“公子,试卷已批阅完毕,毫无错漏。原石也开出了紫蓝双色,确实难得。”
“倒是有些本事。”姬玄暂时压下因福伯失踪而生的烦闷,接过试卷随手翻阅。字迹清隽飘逸,就像那张连他都不得不承认——确实倾城的容颜。他亲眼看着她临时翻阅那八本书籍,又全程监考作答,这般过目不忘的本事,恐怕连他都望尘莫及。不过,若她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援手……那自己这双眼睛也该好好治一治了。
胡昆小心翼翼递上文书:“以姜姑娘此次考核的表现,足以胜任司珍掌事之职。是否要拟定契约?”
姬玄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冷笑:“拟。”那语调里竟透着一丝诡异的兴奋,说着便把文书接了过去。
能交出如此完美答卷的才智,向来是虞寒宫积极招揽的对象。但眼下情形特殊——胡昆平日虽不爱听闲言碎语,却也得知宫中早已传遍:夫人送来一位绝色佳人意图色诱公子,为引起注意甚至不惜假扮刺客。这般特殊的身份,想忽视都难。更反常的是,公子对此人似也乎格外关注,这与往日不理俗务的作风大相径庭。胡昆暗自揣度,这位姜姑娘怕是要平步青云了。
可当他接过主子亲笔修改的契约时,整个人都僵住了。这……公子对姜姑娘究竟是赏识还是刁难?他不敢多问,只能低头应下。
这时,掌膳的吴盐匆匆来到正厅外求见。他主事百味堂多年,生得圆润富态,如今也只有公子的膳食才亲力亲为,此刻额上还带着灶房里的细汗,却仍保持着得体的仪态,见厅内除了主子还有几位同僚在议事,先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才用那洪亮的嗓门禀报道:“公子,青穹殿午宴已备妥。楚太子与南旋公主那边已派人去请了,不知公子现下可要移步用膳?”
姬玄略一颔首,对三位下属道:“都随我一同用膳罢。”
青穹殿西侧的饭厅可谓富丽堂皇,五开间的格局皆以金丝楠木为梁,檐角飞翘处蹲着鎏金螭吻,在日光下流转着夺目的华彩。朱漆描金的殿门缓缓开启,内里铺陈的竟是整块和田玉雕就的地砖,光可鉴人。
正中摆放的八仙桌乃是用千年紫檀整木雕成,四周设着绣有金凤纹的锦缎坐垫。就连寻常的碗箸也都是鎏金银器,筷尖上细细錾刻着如意云纹。正式筵席时固然要分案而食,但今日只是家宴,众人围坐一桌,倒更显得亲昵。
平日里姬玄多在醉音楼用膳,唯有招待贵客才会移步至此。楚太子熊羿与姬玄自幼交好,姬玄对这位义兄也向来礼遇有加,自然日日在此设宴。
其实圆月夜后前来探望,早就是熊羿雷打不动的习惯了。洹城地处楚国边境,从王宫到虞寒宫只需一日路程,以前他经常往这儿跑。但自今年开始辅佐楚王处理朝政后,这还是熊羿头一回来。正巧赶上姬玄生辰将至,熊羿干脆多住几天,既能和老友好好叙旧,又能给他庆生。
南旋公主已在宫中候了两日,此刻远远望见姬玄带着几位下属走来,顿时按捺不住,提起裙摆飞奔过去。“玄哥哥!”她清脆的嗓音里满是雀跃,“南旋好想你,你身子可大好了?”
今日她特意着了身胭脂红蹙金海棠花罗裙,发间金丝步摇随着急促的脚步叮当作响。那张精心妆点的芙蓉面上浮着红晕,明媚中透着少女特有的娇羞。
姬玄此时已换了件月白色云纹锦袍,腰间束着天青色玉带,整个人如谪仙般清贵出尘。与南旋艳丽的装束站在一处,倒似画中璧人。见公主扑来,他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温声道:“这两日宫中出了些乱子,怠慢大哥和公主了。”说话时,目光却越过南旋,望向后方含笑而立的熊羿。
“我在这里可没把自己当外人,你忙你的,我许久没来,正好去和秦姑姑叙叙旧。”熊羿笑着上前。
南旋公主轻蹙眉头,“听说宫里来了个假扮刺客勾引玄哥哥的狐媚子,玄哥哥你是不是被她缠住了!”
姬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仍是温声道:“已处理妥当,大哥和公主不必挂心。”
熊羿适时岔开话题:“时候不早了,咱们边吃边聊。”
青穹殿内,酒香氤氲。姬玄与熊羿对坐,案几上摆着几道精致小菜,都是当年两人在虞寒宫后山最爱烤的野味。
熊羿拿起一串鹿肉细细品尝,对吴伯竖起大拇指:“想当年我和玄弟烤肉的手艺还是向吴伯学的。如今这山胡椒调味的肉脯,听说已经卖到西域去了?”
坐在下首的吴盐眯起笑眼:“都是公子给了老奴足够的信任。说起来,还得感谢太子当年对我们公子的照拂。”
厅内一时陷入沉默,其实那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十四年前那个冬天,风清羽、荀高等人还未加入虞寒宫。当时年仅十岁的姬玄因病情加重,只能在病发时将自己囚禁于铁笼之中,但那一日,他竟狂性大发挣脱了囚笼,将贴身侍卫和一干奴仆误杀。清醒后的姬玄悲痛欲绝,独自跑到崖顶想要轻生。正是初来虞寒宫的熊羿拦住了他,提议建造西山兽苑,让他在月圆之夜有发泄的去处。
但姬玄屠杀的野兽从几十头激增到数百头,这些精心饲养的猛兽若任其腐烂实在可惜。吴盐看着堆积如山的兽尸,忽然灵光一现——何不将这些猛兽制成肉脯?所以才意外开创了百味堂。如今,五味楼作为百味堂对外的招牌酒肆,其秘制肉脯不仅成为楼中必点的招牌美味,更因其独特风味和稀有原料,成为五国商贾争相抢购的珍馐佳品。
“往事如烟。”姬玄轻抚酒杯,目光深远,“大哥当年救命之恩,玄永生不忘。”
熊羿笑着举杯:“玄弟说这话就见外了。”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间将那些沉重的往事一并咽下,“若不是你将我从绥王宫带出来,我又哪里能有今日。”
姬玄垂眸,酒液在杯中晃出一道细碎的流光:“敬往事。”
“敬来日。”熊羿举杯相和,随之便是殿内所有人举杯附和的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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