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熊羿与姬玄推杯换盏,谈笑间说着近来五国发生的一些琐事。
南旋公主静坐一旁,始终插不上话。她望着姬玄——他修长的手指执起酒盏时,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他低笑时,眼尾微微上扬,如寒潭映月,清冷又惑人。可他的目光,从未真正落在她身上。
“咳!咳咳——”
南旋突然掩唇呛咳起来,纤弱的肩膀轻颤,眼角逼出几分泪意。席间众人皆停下说笑,风清羽捋着山羊须关切道:“公主可是饮急了?这梅子酒虽清甜,后劲却足。”
吴盐连忙起身:“是老奴疏忽了,该给公主换一壶桂花酿的。”
南旋摆摆手,脸颊因咳嗽泛着薄红,眸光却盈盈望向姬玄:“玄哥哥宫里的酒,果然与众不同。”她站起身,笑靥如花,“诸位叔伯别光顾着饮酒,这道蜜汁火腿南旋觉得甚是美味——”
话音未落,她已执起公筷,绕过桌案走到姬玄身侧。
熊羿眉头一跳,只见南旋捏着玉筷,将琥珀色的火腿片在姬玄碗中叠成小山。“还有这蟹粉狮子头,玄哥哥从前最爱吃的……”她又舀了一勺,汤汁险些溅到姬玄袖口的云纹上。
席间骤然安静。风清羽的胡子翘了翘,荀高低头猛灌一口酒,吴盐盯着自己鞋尖——虞寒宫上下皆知,公子最烦旁人近身布菜,往日玥宁夫人塞来的美婢,但凡敢碰一下他的碗筷,立刻会被打发去刷夜壶。
“南旋。”熊羿沉声唤道,“坐回去。”
南旋恍若未闻,又夹了一箸翡翠芹芽:“玄哥哥前两日伤了心神,该多吃些补补——”
“啪。”
姬玄的银箸轻扣碗沿。白玉碗中,菜肴已堆得摇摇欲坠。他抬眼看向熊羿,目光分明在说:大哥不管管?
熊羿被妹妹的行为臊得满脸通红,一把拽住她手腕:“你当这是闺阁用膳?这么多人看着。”
“大哥扯疼我了!”南旋挣开手,委屈地扁嘴,“都是自家人,哪来那么多讲究,谁都知道,玄哥哥的虞寒宫最不讲那些破规矩,诸位叔伯说是不是?”她眼神灼灼地环顾四周,期待着众人的附和。
风清羽干笑两声:“公主天真烂漫,哈,天真烂漫……”
吴盐抹了把汗:“公主说得是,公子确是个随性的人。”
荀高则在心底默默吐槽:你与咱们公子何时成了一家人?
“多谢公主美意,我已用好了。”姬玄突然起身,绷着的脸在对上熊羿时才浮出一丝淡笑。
南旋僵在原地,指尖还捏着那片孤零零的芹芽,“玄哥哥这么快?我都没见你怎么动筷……”
熊羿怕她再生事端,连忙起身:“正好我也饱了,玄弟可否移步书房?我有要事相商。”
南旋闻言,眼中顿时又亮起星光。
书房内,竹影婆娑。
熊羿揉着太阳穴,“玄弟,南旋被娇宠惯了,你别见怪。”
姬玄推开雕花窗,秋风裹着竹叶清香涌入,他替熊羿斟了杯茶,才说,“大哥言重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怎会与她计较?只是公主正值议亲的年纪,与我一未婚男子走得过近,对她的闺誉难免有损。”
熊羿一时语塞。他怎么会不懂妹妹的心思?南旋从及笄到现在,整整两年都不肯嫁人,满心满眼都是姬玄。眼看着年纪越来越大,便急得连公主的矜持都不要了。
他试探道:“玄弟年岁也不小了,可曾考虑婚事?并非我偏袒南旋,但若你要成家,她确是不错的选择。如此我们也能亲上加亲。”
姬玄轻抿茶汤,笑意如春风拂面:“大哥,无论你我是否能结为姻亲,咱俩都是最亲近的人。只是婚嫁需两情相悦,我待南旋如亲妹妹,实在难以结缘。还请大哥明言相告,以免误了她的终身。”
见他说得如此直白,熊羿再难开口。终究是为妹妹争取过了,既然对方无意,又岂能强求?
从姬玄处出来,熊羿本欲回屋小憩,却在栖梧阁外驻足良久。烈日将青铜檐角晒得发烫,泛着刺目的光。他与姬玄同龄,十四年前初至虞寒宫时,这里除了后山那座巍峨的归宁塔,便只有闵公时期留下的三座旧殿——议事的青穹殿、王室起居的烬羽堂,以及闵公的寝宫醉音楼。谁曾想短短两年后,年仅十二岁的姬玄竟为他花重金修筑了这座栖梧阁。
秋风掠过,掀起漫天金黄的梧桐叶。熊羿仰头望着簌簌飘落的叶片,恍惚又听见少年姬玄在树下含笑的声音:“这九株梧桐皆从褚国移栽而来。凤非梧不栖,往后这里便是大哥的家。你和你的家眷,永远是我虞寒宫的贵宾。”
那时他们都没想到,第一个住进来的“家眷”,会变成彼此心头的烦恼。
“大哥!”
清脆的嗓音惊碎回忆。南旋提着裙裾奔出月洞门,鬓边累丝金凤钗的流苏晃得凌乱。她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玄哥哥怎么说?”她一把攥住熊羿的袖口,“你答应过要替我说成此事的!”
熊羿望着妹妹眼底跳动的火光,喉头滚动几下。“进去再说吧。”他抽回袖子独自向自己的寝殿走去,玄铁靴底碾碎一片梧桐叶。
南旋却拦在他面前。她刚刚特意换了鲛绡纱的留仙裙,正准备等大哥回来就去找姬玄,此刻裙摆被秋风掀起层层涟漪,像朵盛开的芍药。“玄哥哥答应了吗?”
熊羿忽然觉得十分疲惫,“他待你如妹,无意婚娶。”
南旋倔强地拽着他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我不要做他的妹妹!”她声音发颤,似带哭腔,”大哥,你再替我去说说……我究竟哪里不好?我那么爱他……”
熊羿叹息着拍了拍她的肩,似要抚平她心中的慌乱。“南旋,放手吧。强扭的瓜——”
“不可能,我决无可能放弃玄哥哥。”南旋推开他,眼神绝决,她解下腰间的云凤纹玉佩于掌心抚摸,那是及笄时姬玄所赠的烟霞山紫玉,光彩夺目。“十岁那年……”她陷入甜蜜又痛苦的回忆,“母后薨逝那晚,是他抱着我守灵的。他的手臂那么暖……,心中必然也是有我的。”
熊羿瞳孔骤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当年他作为质子被困虞寒宫,是姬玄违抗王命,深夜带他偷渡洹江回国奔丧;后来南旋精神崩溃,也是姬玄提议接她来虞寒宫调养。如今想来,竟是自己那段遭遇,亲手将妹妹推入了执念的深渊。
他忽然明白,那时的南旋太孤独、太恐惧了。楚王宫里勾心斗角的日子,与虞寒宫自由松快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而那个年纪轻轻就富可敌国、睥睨天下的姬玄,自然成了她追慕的对象。她先是贪恋这里的庇护,继而渴望成为这里的女主人……这些他都懂。
可他不明白的是,这么多年,她难道看不见姬玄刻意的疏远?在虞寒宫,从来没有人能强迫姬玄做任何事。
“我帮不了你。”熊羿硬起心肠开口,“死心吧。”
“大哥!”南旋突然扑上来,死死抱住他的胳膊,眼底浮起病态的光亮,“你不是对玄哥哥有救命之恩吗?只要你开口,他念及旧情,一定会考虑的!”
熊羿用力掰开她火钳般的手指,声音陡然拔高:“若用恩义相邀,我与他的兄弟情分也就到头了。”
“大哥,求你了……”
熊羿望着妹妹执拗的神情,突然感到一阵窒息——她永远不会明白,那点微薄的恩情早被姬玄百倍偿还。当年若不是姬玄替他挡下一支暗羽,将他带出浽王宫,他早已化作枯骨;若不是倚仗虞寒宫的势力,楚王又怎会多看他这个质子一眼,最后授予太子之位?
“大哥!”南旋见兄长不为所动,也变了脸色,“父王临行前明明嘱咐过,要你务必促成这门亲事。你……你这是要抗旨吗?”
“住口!”熊羿厉声喝断,慌忙环顾四周,一把将妹妹拽到廊柱后,声音压得极低,“你以为父王要的是联姻,父王要的不过是他的势力,而他,肯站在我这一边,并非姻亲一条路。”
南旋猛地抬头,眼中浮起水雾:“我明白了。大哥宁可处处迎合他,也要保住这座靠山。”她嗤笑着退后,“而我,你唯一的亲妹妹,竟不如一个结拜的异性兄弟,你只顾及他的感受,却全然不顾我的感受!”
“南旋!”
“既如此,我的事再不劳大哥费心。”她抬手抹去泪水,语气全是埋怨,“我的幸福,我自己去争。纵使头破血流——也与你无关。”
说完,泪珠簌簌而下。
熊羿看着她,毕竟是一母同胞,心又软了下来,忽然想起当年离宫,母妃攥着他的手说:“母妃无能,你们兄妹二人,我一个都护不住,望老天可怜,你俩日后可以成为彼此的依靠。”
他闭了闭眼,将绣着兰草的帕子塞进妹妹颤抖的掌心:“你当真不懂么?若与他兄妹相称,日后无论嫁往何处,他都会护你周全。可若强求……以他的性子,只怕你往后见他一面都难。”
见南旋仍咬着唇不语,他终是硬起心肠:“明日若还想不通,我便送你回宫。”
说完狠心离开,不再理会她的胡搅蛮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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