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霜阁外的八角凉亭静立于一片青松翠竹之间,凉亭四周垂着轻纱幔帐,随风微微拂动。亭角悬着青铜风铃,偶有清风掠过,便荡起一串清越的声响,与远处归燕堂的琴声遥相呼应。
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青石板,缝隙间生着几丛嫩绿的苔藓,显是少有人踏足。亭中石桌上搁着一套青瓷茶具,茶烟袅袅,旁边散落着几册账本。
莘颜坐在石凳上,一手执笔,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写的纸页边缘——这虞寒宫用的纸笺竟如此特别。她见过了库房里的羊皮卷、绢帛,却始终渗不透档案册的纸张是何成分。既非寻常竹纸,亦非贵重绢帛,洁白轻薄却又韧似皮革。她想起姬玄掷来的账册,那般力道若换成普通纸张早该碎成片片,可当时在她手里打了几个翻滚,也不过破了两处小口。
“姑娘可是对这云宣纸感兴趣?”胡昆见她凝神研究纸页,笑着解释道,“此乃我家公子亲创的秘方。虽然后来流传各国,但最上乘的云宣纸仍只出自虞寒宫。”他颇为自豪地抚过纸面,“云宣纸又分上中下三品,这些年可是金玉堂最赚钱的买卖之一。”
“哦。”莘颜淡淡应了声,便低头继续誊写。
胡昆本以为她会继续问一下工艺之类,还在内心斟酌着如何简而言之。但她仿佛就是单纯地好奇了一下纸张的韧度,对其他并不感兴趣。
殊不知莘颜此刻正满腹牢骚:这该死的姬玄,富得流油却连顿饭都不让人吃饱。她摸着尚在抗议的肚子,笔下字迹都不由重了三分。早知如此,刚才就该早早把饭干掉。现在倒好,饿着肚子还要替他清点这些劳什子账册,当真是……可恶至极。
“娘亲,有人来找你麻烦了!”灵宝的声音突然在识海中响起。
“灵宝!”莘颜立刻紧张地坐直了身子,“谁呀?”
识海里浮现出一行文字:南璇,楚国王女,大魔王烂桃花之一。紧接着是一段影像——醉音楼外南旋公主与姬玄的对话,以及躲在假山后偷听的温婵。灵宝还贴心地给温婵标注了“二号烂桃花”。
莘颜不禁失笑。大魔王的桃花与她何干?她与姬玄分明是敌对关系。正想与灵宝多说几句,却见小家伙突然捂住眼睛,一副惊恐模样。
“娘亲,我得走了!大魔头现在怒气值爆表,灵宝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他马上要和楚太子去狩猎,距离太远我就没法给你传影像了。娘亲一定要小心啊!”
“灵宝别担心,娘亲有办法应对。你安全最重要,一定要藏好了。”莘颜安抚完灵宝,就察觉到背后凉飕飕的。
胡昆这时已朝她身后走去,经至她身边时,疑惑地看了眼这个突然坐得笔直、一动不动发呆的丫头。莘颜猛然回神,急忙起身回头——
只见一位华服女子正气势汹汹地站在她面前,身旁的侍女也是一脸鄙夷。
胡昆上前恭敬行礼,“见过公主。”
南旋公主匆匆瞥了胡昆一眼,算是回应。她虽身量不及莘颜,却硬是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将莘颜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在莘颜福身行礼时,南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窈窕的身段上——那素色衣裙包裹着的腰肢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胸前的曲线却饱满得恰到好处。更可恨的是那张脸,不施粉黛却明艳动人,眉眼间自带暖意气质出尘。
“公主,您看她那狐媚样……”侍女凑在南旋耳边低语,声音里满是嫉妒。
南旋死死攥紧手中的锦帕。她今日特意穿了最华贵的宫装,梳了最时兴的发髻,可站在这个素衣女子面前,竟有种精心打扮却仍黯然失色的挫败感。莘颜那身粗布衣裳下的身段,比她重金定制的束腰裙装勾勒出的线条还要曼妙自然。
“不过是个连素牌都没有的奴才!”南旋咬牙切齿地想着,目光却忍不住在莘颜雪白的颈项和纤细的手腕上流连。那肌肤莹润如玉,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衬得她腕上戴的金镯都黯然失色。
“公主,这定然就是那个不知廉耻,夜闯归宁塔勾引公子的贱婢。”侍女适时地煽风点火。
莘颜不卑不亢地福了福身,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公主明鉴,奴婢哪有这般本事。不过是公子执意要将我留在身边……”她故意顿了顿,眼波流转,“说起来,公主与公子相识多年,想必最了解他的喜好。不如……替奴婢美言几句,放我出宫可好?”
“你!”南旋气得浑身发抖,鬓边的金步摇叮当作响。她最恨别人提起她与姬玄相识多年却不得青睐这件事。
那侍女见状立即厉声呵斥:“大胆!一个下贱奴婢也敢在公主面前耍心眼!”
莘颜故作惶恐地后退半步,声音却格外清晰:“奴婢不敢。只是瞧着公主心善,想求个恩典。”她抬眸直视南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公主今日的金步摇真是精致,衬得人俏皮生辉。不知……可是出自金玉堂的鎏金工艺?”
南旋脸色骤变。鎏金确实是金玉堂的招牌工艺,鎏金物件虽非纯金,但因其复杂的制作流程、璀璨逼真的外观、及人工与技艺层面的不可复刻,其价格有时竟比纯金饰品还要昂贵。她十二岁生辰时姬玄曾送过一支鎏金头饰,一直珍藏在妆匣内舍不得戴。今日这支虽也贵重,却只是寻常贵族用的金器……
“只是……”莘颜状似无意地补充,“奴婢今日整理库房时,好像看见同样的款式标注着'云国玲珑坊出品'呢。”她眨眨眼,“许是奴婢眼花了?”
胡昆在一旁听得冷汗涔涔。云国玲珑坊以仿制名品闻名,虽有些仿品堪称精品,但终究是赝品。贵女们最忌讳被人指出佩戴仿品,这姜姑娘可真是……唉!自她说要挑块砚台砸公子时,便不难看出是位不甘受欺的主。
“贱人!”南旋终于按捺不住,扬手就要扇下。
“公主慎言。”莘颜不退反进,压低声音道:“您这巴掌下来,明日'楚国公主欺凌弱女'的传闻,怕是要传遍五国了。”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周围渐渐聚集的仆从,其中隐约可见温婵的身影。
南旋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青白交加。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墨七安排的两名影卫突然现身,挡在南旋面前恭敬道:“公主息怒,请手下留情。”
南旋怒极反笑:“她……她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下贱胚子,竟敢羞辱本公主!你们这些狗奴才为何拦我!”
胡昆见状,连忙对莘颜道:“此处入册交给老夫吧,你去将新进物件归置好。”
莘颜心知胡昆是在替自己解围。她方才也是一时意气,其实并无底气与公主硬碰硬,于是见好就收地福身:“是,堂主。”转身便往清霜阁内走去。
南旋追至院门,破口大骂:“贱蹄子,你给我出来!”却始终不敢跨过那道门槛。
莘颜心中一松,原来清霜阁还有这般妙用,是个防守的好地方呀。她回头对南旋粲然一笑:“公主何必动怒?奴婢肯定是看错了,您的步摇怎会是仿品呢?奴婢还有差事在身,就不奉陪了。”
“站住!你给我出来!”南旋的怒吼在身后回荡。
莘颜已闪身进入中庭库房,暗自摇头:这公主醋劲忒大,情况都没摸清就来找茬。往后可得躲远些,毕竟大魔王要处置她,借口多的是。
清霜阁平日本来闲少有人来,今日南璇公主闹了一通,虽引来了附近当差宫人的观望,但不知是谁将流言传播出去,说南旋公主要打杀清霜阁里新来的美人,莘颜虽已躲进清霜阁内,外头围观的人群却越聚越多。
莘颜正埋头整理新到的奇珍异宝,忽听一阵环佩叮当。抬眼望去,是库房的安禾掌事带着几个杂役搬运宝物。安禾放下手中的锦盒,摇头叹道:“姑娘可真是胆识过人,竟敢戏弄南旋公主。公主在外头人都要气炸了,寻着我们这些下人撒气。”
莘颜手中毛笔一顿,墨汁在标识牌上晕开一小片。她心虚地放慢书写速度:“我也没说什么呀……这就与公主结仇了?往后还能出清霜阁这道门吗?”
安禾递来一块干净的帕子,眼中带着几分同情:“有公子护着你,倒也无妨。公主身份虽尊贵,终究是客居在此,过几日便回楚国了。”他压低声音又道:“而且我猜公子也不喜欢公主,她却总把自己当这里的主人,我们不过是看在楚太子的面上才对她忍让三分。”
莘颜接过帕子擦拭墨迹,心中暗忖:她与安禾很熟吗?与她在背后说公主的闲话,怕不是个探子吧?她故意岔开话题:“这批南海珍珠的成色真好。”
安禾果然别有用意,凑近一步:“想必姑娘颇得公子欢心,公子为了你,连交接事宜都了换地方,听说原来的茶室已经分给了姑娘居住,姑娘,你与公子独处时可紧张……”话未说完,莘颜已抱着账册钻进层层叠叠的置物架后。望着安禾悻悻离去的背影,她不禁莞尔:这八卦之心果然人皆有之,再打探下去,她就分享一个惊天秘密,其实他们主子好男风,哼!
正当她专心核对一匣子西域宝石时,一位中年妇人悄然出现在她身后。清霜阁外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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