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左小芙掰着指头数,自己在野地里睡了十四个晚上了,**的地面睡得背疼,而且一直没有洗澡,她想念自己软乎乎的床榻,想念遮风挡雨的房子,但她看看眼下乌青,嘴边一圈青茬儿的爹爹,懂事儿地从不曾开口央求回家。

城门在昨天再次戒严了,今天唯一的一顿饭是左庆余倒在掌心的一小把糙米,他怀里的米袋就要见底,但迟迟没有米商出来。

今晚还是老样子,左小芙蜷在爹怀里,一会儿看人,一会儿望星。此刻的流民群中已很难见到小孩子了,他们不是死就是被卖。她摸着饿得有些疼的肚子,发了许久的呆,才生了点睡意。

梦中,左小芙听见无数吼声混杂的轰鸣,她动动手脚,睫毛急颤,想挣扎醒来,却好像被鬼压床似的动不了,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芙儿!”

左小芙听见父亲的喊声在耳边乍响,登时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却让她惊呆了,感觉自己犹在梦中。漆黑夜色中矗立的城墙前无数人打在一起,一方是兵卒,手执刀枪,一方是衣衫褴褛的流民,他们手里没有像样的武器,削尖的木棒,草叉,斧头,甚至还有菜刀。

左庆余喘着粗气:“抓紧了!” 他抱着女儿瞅准空隙尽可能远离战场中心,之前他们睡在城墙脚,因此最难跑掉。城墙上的流矢可不分反民和流民,一通狠射,他只好在战场中四处流窜,连朝一个方向猛跑都做不到。

左小芙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双腿也缠着他的腰,生怕在颠簸中被摔下去。她听见无数人的嘶吼,杀死人时的嘶吼,被杀死的嘶吼。她看见一些人杀死对手,转眼也被砍倒在地。

她第一次见到像雨一样的血,掉在地上,和污水黑泥混在一起。

左庆余东奔西跑,一会儿低头躲刀剑,一会儿侧身避长枪,不敢停下来一息,但这个战场放佛没有尽头似的。他望见流民们竟然已经攻到城墙底下,十几人肩扛一根巨大原木正在试图冲破城门,俨然占据了上风。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城门时,他忙掉头往反方向跑。

“爹!小心刀!”

左庆余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背上一阵剧痛,倒在地上。

左小芙背部猛然着地,上方有左庆余压着,动弹不得,她叫了几声爹,身上人丝毫没有反应,顿时慌得眼泪直流,两只小手拍着他的脸颊,试图唤醒对方,却毫无作用。

左小芙清晰地感受到地面传来的震动,她努力抻起脖子,勉强看到了几面一抖一抖迅速放大的旗子,想到应该是几天前骑马的军队回来了。

再过一小会儿,爹和她就会被踏在马蹄下。左小芙预见到这件毛骨悚然的事,费力转身,手脚并用地从左庆余身下爬了出来,来不及检查爹爹的伤势,两只手穿过对方腋下,使劲儿想把左庆余拖离骑兵将要踏过的道。

左庆余只慢慢地,一点一点被拖动了。

左小芙偏头,眼看骑兵就在几百步开外,马蹄飞驰出残影。

生死之间,她再次想起无名口诀,自从女人走后,她像做每日功课一般会过一遍口诀,但如果说山洞初闻口诀时得到的好处是一桶水,和陈安比试是一碗水的话,每夜打坐则仿若几滴水那般几乎无可察觉。但她还是坚持下去了,如果说练了之后和其他小孩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她更能吃些,力气大了些,身形却变化不大,好像她那些力气都不是来自筋肉似的。但在饥荒来临后她就停止了打坐,她不想让自己容易饿。

但超出八岁女孩的力量也不足以把一个成年男子在几息间拖出一两丈远。

左小芙半点也没想过放开左庆余,她双目通红,像和陈安决斗时那样快速低声念决,小腹处却毫无动静。

她强迫自己沉下心来,闭上眼睛,将注意力放在体内,两个深呼吸之后,重新低念口诀。

一簇小小的火苗似乎在小腹处被点燃,释放丝丝的热。

左小芙陡然睁开眼,就着游遍周身的热而带来的无尽气力抱起左庆余的上半身,极速向后退去。

这时,骑兵已冲至她面前,无数马蹄践踏刚刚左庆余趴着的地方。那些骑兵没有在意一个倒下的人和小女孩儿,直直向城门而去。

那厢杀声震天,惨叫声也比之前多了几倍不止,但左小芙恍若未觉,此时月上中天,她依稀可见斜贯父亲背上的刀伤渗出鲜血,她颤抖的手解下自己的外衣,叠成长条盖在伤口上,想要止住流血。

“爹,爹,你醒醒。” 左小芙连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跪坐在左庆余旁边,双手压着布条两端。

左庆余沉默地像一具尸体。

左小芙一边给他做着几无成效的抢救,一边望向战场,她想找其他大人来救爹爹。

天上一轮朗月,地上无数火把照亮了城门前的战场,自骑兵冲入人群,反民们便如土崩瓦解,各个丧生于马上快刀长枪。

不消一刻,情势反转,作为胜利方的军队已然找不到一个对手,开始清扫战场,俘虏尚活着的反民。

“将军,这群反民居然在我们清理伏于乡野的反贼时趁机攻城,能用调虎离山之计,看来这伙人的首领不一般呐。” 十几天前设路障喝退进县百姓的壮汉道。

被他称作将军,骑着马,一双鹰目扫视着俯卧在地的尸体的男人回道:“仔细搜寻,男人都绑了,妇孺不要动,他们发起的是奇袭,想必城门口的难民们也难以幸免。”

男人看着数不清的手无寸铁的难民们的尸体,面露几分悲伤之色。

他一拉缰绳,与身边的壮汉在满地尸体的战场上搜查活口。

这时,一个小小的坐着的孩子映入他们的视野。

左小芙也注意到了两个骑马而来的军爷,她知道这是朝廷的人,觉得他们一定会帮自己的,忙道:“将军,求您救救我爹!”

她只知道戏里骑马打仗的叫将军,便这么叫了。

男人低头瞧了瞧这个小女孩儿,看起来七八岁的模样,干干瘦瘦,脸上沾着黑泥,身上灰扑扑的破烂布片在他心中可称不上是一件衣裳。她跪在地上哀声祈求,感觉自己要是不答应她马上就会哭出来似的。

他先看了看女孩旁边的男人,那人趴在地上不知生死,背上有血渗出,也是一副流民的打扮,手边倒没有武器。

“你怎么活下来的?” 男人问道。

“爹抱着我,我们想逃,可他背上挨了一刀。是爹爹一直保护我,求求您了,救救他!”

左小芙跪着给眼前的将军磕头,她把一切希望都寄于这个看起来位高权重的男人。

眼前这个凄苦可怜的女孩儿让男人想起了他粉雕玉琢,在府里被娇宠的女儿,如此对比,他不禁生了些恻隐之心,下了马,蹲下来去探左庆余的鼻息。

“将军,当心!” 壮汉也连忙下马,忧心这是陷阱。

“无妨,他还活着。” 男人抬手阻挡手下近前,后一句则是对左小芙说的。

左小芙听他这么说,心中顿时一块巨石放下,还不待感谢,男人又道:“韩瑞,把他抬过去让军医治治。”

被叫做韩瑞的壮汉听了,他虽不愿将军救一个可能是反贼的无价值的难民,但命令一下,立刻把左庆余扛到马上。

左小芙绝路逢生,抹了抹眼泪,郑重地磕了一个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跟在韩瑞马后去照看父亲了。

男人看着女孩儿跌跌撞撞地跑远,叹了口气,翻身上马。

左庆余挨的那一刀并不致命,只是他饥饿许久加上失血才昏死过去,包扎好伤口,第二天便醒了。

刚睁眼,左小芙就端了碗热粥过来:“爹爹,你总算醒了。”

左庆余环顾周围,他和几十个流民躺在棚子下,刚打算起身,背上一阵剧痛又把他打趴下了。

“爹,你的伤刚包扎上,别动,把粥喝了。”

左庆余这才感觉肚子饿得打雷,又疑惑现在的处境:“芙儿,谁给我包扎的伤口?这粥哪里来的?”

“是一个将军,他让受伤的人都进了城,还给治伤呢。” 左小芙想起那个将军,一脸崇敬,嘴角上扬。

左庆余先问女儿吃了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小口喝了起来。

昨晚之后,左小芙再没和将军说上话,因为后者总是被一堆人簇拥着。

他们的好日子过了几天便戛然而止,因为将军回神京了,粥也没了。父女散尽家财买了疮药和糙米,掰着指头过日子。

混在人堆儿里,左小芙也能听见许多传闻,据说造反的不仅庆县一处,神京以南遭灾的州县都或多或少出现了造反势力,将军整日连铠甲都不脱,一直在平叛。

这时,一个令人恐慌的消息自北方而来,北燕可汗病死,新继位的可汗才不过二十,但野心勃勃,进犯大齐边疆。

内忧外患下,像左庆余父女这样的百姓只能随天下大势沉浮,他们想不到被侵犯疆界反而对他们有了好处。

朝廷里有一群人主张先安抚反民,再解决北燕进犯之危。

皇帝屈服于群臣迫谏,下了罪己诏,处置了一群贪吏豪绅,各州县开仓放粮,接着那位将军领兵北上,迎击北燕。

这一切都离左小芙很远,让她最有实感的是有饭可吃了,她的爹决定回乡。

父女俩随着县上的粮车回了阔别一月半的左家村,此时盛夏已过,秋意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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