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缇娜”

清晨,疗养所。

护理员小陈:“今天感觉怎么样了?”

单人房内,身插管子的青年靠坐在床头,听到小陈的问话,没有反应,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的飞鸟。

自这位病人入住疗养所已经快一年了,小陈是青年的专属护理员,负责照料青年的日常起居,即便青年从未与她说过一句话,她依旧会每天询问一遍青年的情况。

小陈:“明天实验组要来对你进行月度体检,今晚会给你注射安定剂,你大约会在明天傍晚醒来,提前跟你说一声哈。”

床上的青年仍旧没有反应,小陈快速地检查好仪器,温和地说着:“那我们晚上再见哈。”

房门很快合上,小陈靠在门后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果然,不论在这工作多久,她还是无法对此无动于衷啊。

这处疗养院是隶属联邦政府的特设机构,接收的病患都很特殊。

小陈看过这个青年的资料卡,他是因为涉及“穿越”事件,才来到这里的。

青年曾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博士,却在博士毕业之际犯下命案,被警方逮捕,在行刑当日意外穿越,并在五年后,再次出现在同一地点,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

有关部门对青年进行了调查,想要了解他穿越的因素和经历,但很不幸,青年醒来后去了一趟墓园,自墓园回来后便患上了失语症,不论怎么治疗,他都没能说出一句话,很快,阅读障碍、书写障碍接踵而至,经过专科医生评估,青年的这些症状都是因为经历创伤而导致的。

只能先治着,急不得。

但除了沟通有碍之外,青年面对其他调查,都十分配合。

自青年穿越回来后,专攻队的实验组便介入了调查,对青年的身体进行了从里到外的分析,包括但不限于拍片、抽血甚至是解剖,虽然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实验组在每次实验前都会给青年注射麻醉剂避免痛苦,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缠满绷带,多了无数条交错痛痒的伤口,任谁都会难以接受,甚至会精神崩溃。

但青年没有,他没有任何抗拒,没有任何抵触,甚至没有任何反应,任由实验人员摆弄他的身体,为他带来数不尽的伤痕。

就像方才,得知明天是体检日,他依旧沉默无言,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一样。

透过房门上单侧的观测玻璃,小陈看到房内的青年仍旧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动作,不忍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明天过后,他的身上又会多出多少伤口……

走廊尽头,一个手捧百合花束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和小陈打了个招呼。

小陈认得这个男人,男人姓王,是个警察,据说青年当年的案子正是由这个王警官负责,而王警官也是这一年里唯一一个来探望过青年的人。

小陈整理好情绪,与王警官招呼道:“王警官好啊,又来看他啦,他明天要做体检,今晚需要早点休息,别聊太晚哦。”

王警官是个很奇怪的警官,面对青年这样没有回应的被探视者,他还能保持每两三个月来一趟,一待待一天,给青年倒倒水、削削水果、讲讲新闻,一直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

不知是不是小陈的错觉,她总觉得在王警官的身上能看到一种非常隐秘的不忍和愧疚。

抱着花的男人神色复杂地苦笑一声,说道:“今天情况有些特殊,明天他的体检大概要取消了……”

房门再次被扣响,力道与节奏彰显了来人的身份,莱茵诺转过头来,看向推门而入的熟悉面孔,但与以往不同,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王警官:“你好啊,莱茵诺,最近怎么样?”

明知不会有回应的对话如往常一般进展着,王警官却从未如此煎熬。

他甚至希望莱茵诺能突然暴起,把他们都赶出房去。

王警官:“今天我带来了一个人,和你有点渊源,这不,后天就是娜娜的忌日了,我想你们之间或许有些话想聊聊。”

王警官话语艰难地吐字,躲闪的眼神一直在青年衣袖间露出的绷带处飘忽,不敢对上漆黑的眼眸。

然而,他身后的女人却没有保持沉默,上前一步越过他,挡住他不自然的神色,走到莱茵诺的床铺前,径自坐下,自我介绍道:“莱茵诺你好,我叫缇娜。”

缇娜看着漆黑眼眸中毫无波动的死寂,缓声开口道:“我是莱父莱母的亲生女儿,是娜娜的亲姐姐。”

果然,在听到女人的话后,一尘不变的黑眸,骤然收缩。

王警官垂下头,隐去眼中的不忍,将手中的百合花束放至床头矮柜,闷声说道:“你们俩先聊聊吧,我之后再过来。”

房门再次合上,寂静的房间中只剩下关系微妙的两人。

缇娜见莱茵诺的神色出现波动,从包中拿出基因鉴定报告单,递给莱茵诺,莱茵诺艰难地从基因报告上认出了自己的名字,而父母那栏是一对完全陌生的名字。

缇娜:“事情是这样的……”

时间缓缓流逝,莱茵诺怔愣地拿着报告单,自这个刚认识的女人口中得知了自己真实的身世。

缇娜:“我是个记者,六年前你做出那起案件时我刚入行不久,发现你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便想着做一篇专题报道。”

缇娜拿出报纸递给了莱茵诺,老旧的报纸上印着六年前的日期,上面还有莱茵诺的照片。

缇娜:“也正是因为这个机缘巧合,我注意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在调查中,缇娜发现她不光和莱茵诺来自同一个地方,甚至出生日期也一样。

缇娜:“我对我的身世非常敏感,因为我初中时生了一场大病,需要输血,那时医生告诉我的父母,我是A型血,但我的父母都是O型血,他们是不可能有一个A型血的孩子的。”

A型血不是罕见血型,缇娜很快转危为安,但她再醒来后,面对的就是父亲紧皱的眉头和母亲泪垂的面容。

缇娜:“我的父母带我做了基因检测,检测结果显示我确实不是他们的孩子,但毕竟多年养育情分在,他们仍旧待我很好,抚养我长大,直到现在,一直对我视如己出。”

但这件事在众人心中还是留下了伤痕。缇娜的父母也曾试着努力去寻找自己的孩子,但所有的努力就仿佛大海捞针一般,找了几年一直没有结果后,父母最终无奈放弃了,将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了这个养了十几年的孩子身上。

而缇娜也因此对自己的身世格外敏感,遇到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都会问一句对方在哪个医院出生的。

缇娜:“我去调查了你的身世,但因为已经过去太久了,没有查到你出生的医院,但查到了你的父母,人的基因真的很可怕,我一看到他们的脸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老后的样子。”

不安的情绪在年轻的女孩心中喧嚣,缇娜无处纾解、无法按捺,找了个借口接近莱父莱母获取了他们的头发,找了一个私营机构做了基因鉴定。

鉴定结果印证了她的猜想,她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精力却无法控制地扑到了这起案件当中去。

缇娜:“在我知道了我的身世后,我再也不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待这件事了,我重新去调查了这起案件,得知在你作案前不久,你的妹妹……不……我的妹妹,因为那个男孩意外身亡。”

妹妹的死因是芒果过敏,而缇娜自己就有严重的芒果过敏症状,这一消息令她感到胆寒,她不可控地去收集更多与案件相关的信息,甚至还去了那个小男孩所在的学校,问了许多男孩的同学,得知有同学曾经和男孩一起在车站等车时,见过那个男孩不止一次喂小女孩吃过芒果糖、芒果干等食物,小女孩不愿意吃,男孩还骗她说是她哥哥寄来给她的,半哄半强迫地喂她吃下。

缇娜:“在我发现那个男孩很可能是蓄意杀害娜娜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那时你已经被处以死刑,而我咨询的律师也说即便如此也很难改变你的判刑。”

这件事对缇娜的冲击很大,她感到恐惧感到荒谬,真正恶毒的刽子手是一个不过十多岁的小男孩,而为妹妹报仇的哥哥却成为众人唾弃的杀人狂。

她甚至不敢去验证莱茵诺是否是爸妈亲生的孩子,怕爸妈得知真相承受不住这份丧子之痛。

缇娜:“那段时间我很惶恐,每天都在做噩梦,有时梦见那个被灌下芒果汁的人是我,有时梦见被行刑的人是我,有时梦见爸妈在你的墓前哭,有时梦见莱父莱母要抓我回去还债……”

女人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缇娜:“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是会偶尔梦见这样的场景。”

她不光调查了这场案件,还调查了莱茵诺的一生,包括他幼时在工厂做工,上学时被父母闹到学校找他要钱,身上总是有青青紫紫的伤,就连上了大学也没能摆脱吸血的家庭。

晶莹的泪水从眼眶滚落,女人掩面,压抑地哭出声:“我觉得你和娜娜经历的一切,是原该我经历的人生。”

这一切对刚二十四岁的缇娜来说太难接受,她一个人苦守了这个秘密五年,惶惶不安地过着被置换的人生。

直到一年前。

缇娜擦净眼角的泪水,接着说道:“我原以为你已经死了,但在一年前,我去墓园看望娜娜时,我看到墓碑被打扫干净了。”

这五年,缇娜每次去墓园都只敢远远地望着墓碑,经年累月,墓碑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她也不敢上前擦拭。

直到一年前,她去探望时,看到了干净的墓碑。

她立刻找墓园管理员调取了监控,看到了原本应该死去的莱茵诺的身影。

缇娜:“我花了一年的时间,终于联系上了相关部门,得到他们的批准来探视你。”

年近三十岁的缇娜已经不再是那个刚刚毕业的小女孩了,即便又惊又恐又疑惑,但看着影像中那个一直出现在梦境里的面容,她终于还是直面了自己的身世。

她还从相关部门那拿到了莱茵诺的头发,与父母比对,确定了莱茵诺就是父母的亲生儿子。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小镇里,在那个糟粕横行的年代,这场改变两人人生的偷梁换柱终于被揭开了真相。

缇娜也在和有关部门沟通后,将真相告知了父母。

缇娜:“爸妈知道你还活着很激动,他们很想见你,但是这里实在不好进,不过我已经和这里的负责人沟通过了,只要你把你经历的一切告诉他们,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缇娜看着莱茵诺,柔声劝道:“后天就是娜娜的祭日了,我们一起去看她好吗?”

缇娜伸手抚上了莱茵诺的手背,柔软的掌心传来坚定的力量:“我们一起爱她,也让爸妈有机会来爱你好吗?”

温情的话语湿润了黑眸,沉寂了一年的心绪波澜再起。

在缇娜的注视下,青年凝滞的时间再度开始流转。

莱茵诺:“行刑日……子弹响起后……”

一年未曾开口的嗓子哑得像被磨刀石磋磨过一般。

莱茵诺:“我来到了一个……黄沙漫天的……山谷……”

回忆如潮水,浸没苦涩的心脏。

莱茵诺再度回想起了那数月痛心彻骨的时光。

莱茵诺:“那是一个……虫族世界……”

嘶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异世经历,待莱茵诺从回忆中抽离,回过神来,看到面前的女人已经满面泪痕。

莱茵诺:“你怎么……哭了……”

女人再度掩面:“实在太残忍了……”

莱茵诺以为女人在指责他的残忍,低垂下头:“对不起……”

女人:“不,我是说你经历的这一切。”

穿越异世被当做社会最底层的雌虫,想要改变社会结构救自己的朋友,却被朋友记恨厌弃,甚至杀死。

甚至算上六年前那场枪决,他已经死过两次了。

女人:“这一切对你来说太残忍了……”

莱茵诺茫然:“对我来说……残忍?”

青年木讷地望着她,好像反应不来她的话。

女人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不过没关系,以后你再也不用经历这一切了,之后由我们来照顾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女人说着起身:“我去把这一切告诉专攻队,给你办出院手续。”

女人正要转身,忽而感到衣角被拉扯了一下。

莱茵诺:“等一下……缇娜……”

青年凝望着女人的面容,视线一寸寸描摹女人的眉眼、五官,苦涩的思念在漆黑的眼眸间流淌。

莱茵诺:“娜娜……要是长大了……会像你吗……”

女人顿了一瞬,随即笑到:“会的,毕竟我可是她的亲姐姐啊。”

说罢,女人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上的瞬间,女人看到了靠在墙边的护理员,她的视线透过房门玻璃,望进房间,她的脸上,湿润一片:

这是她这一年来第一次在青年的眼睛里看到光……

这是这一年来,青年最像活着的时刻……

但……

房间内,莱茵诺翻看着手中的报纸、报告,脑海中全是方才女人的容貌。

如果娜娜长大了……她会长成这样啊……

如果娜娜长大了……她能长这么高啊……

如果娜娜长大了……她……

叮叮叮——

手机铃声响起的提示音在空旷的屋内响起,莱茵诺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了,转过头看到一个粉色外壳的手机。

是缇娜的手机。

莱茵诺抬手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想请小陈来把缇娜的手机交还给她,但呼叫铃的灯一直没亮,房门也没被敲响,手机的铃声还在继续,莱茵诺艰难地坐起身,拔下身上的管子,拿起手机,向门外走去:

缇娜应该还没走远,我可以追上她,把手机还给她。

第一次,一年以来的第一次,莱茵诺推开了单人间的门,用自己的双腿迈出了房间。

或许是有重要的消息,或许是爸妈的电话……

看着只有单向的走廊,莱茵诺缓慢地扶着墙,一步一顿地走向电梯口,却在快到楼梯转角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声,让他僵在了原地:

“是的,刘队,已经能开口说话了,我一说我是娜娜的姐姐他就相信了……”

“鉴定报告他也没起疑,做旧的报纸他也看了,都没问题……”

“大概的经历我已经录音了,总体来说是一个低自尊、可怜而不自知的人,心理防线弱,易击破,当年王警官不也是答应每年带他去看娜娜他就同意配合调查吗,只要提到娜娜,就好掌握了……”

“是的,刘队,任务非常成功……”

剩下的话语莱茵诺已经听不见了,手中的手机已经不再响提示音了,莱茵诺扶着墙缓慢地挪回了房间,在床上静坐了片刻,忽而笑了起来:

低自尊、心理防线弱、可怜而不自知……

原来我是个这样的人啊。

笑着笑着,莱茵诺站起身,行至窗户旁,推开了窗。

不止如此,我还自甘下/贱,容易轻信他人,手段残忍,令“人”恶心……

窗外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莱茵诺站上窗台,最后看了一眼床头摆放的百合花束,向下倒去:

我看“人”的眼光,真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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