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那个拥有伟岸身影、温暖笑容的人，是寒浅青哭闹着也要去抱的人。

最后一次这样做，还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她才长得不及九嫚腰身高。

晴和日丽，也是她生辰，很多人来给她庆生，宴席后她在外玩了一会儿，而后便吵着闹着要去找爹爹。

九嫚看着她宠溺地笑，指尖轻点在她额心：“好好好，带你去。唉，你啊，就跟你爹爹亲，只娘亲陪着你不好吗？你爹爹他呀忙得很，你等会去了，见着人要乖些，可不能哭闹耍性子啊。”

寒浅青嘟囔：“娘亲不也很爱爹爹吗？半晌不见他，不想见他吗？”

九嫚望着前方，喃声道：“也是，半天没见他了。”

说着，她还露出甜蜜的笑容来：“你爹爹他是我们水灵宫最厉害的人，今日你生辰，大家都围着他庆贺，定是让他忙晕了，我们去那正好同他分担一些。”

寒浅青不明白：“既是我的生辰，那为何爹爹那么忙？”

九嫚笑她不懂，只道：“你还小，不懂这些，有很多人来给你庆生可不是奔着你的，他们是看着你爹爹的面子。”

寒浅青懵懵的，但多少能明白点，她有些不乐意，小嘴一撇：“哼，都不是真心的，那来干嘛呀！”

九嫚急忙叮嘱她：“这话你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听到没有？人家是客，是客我们就要懂礼节，好生招待。”

寒浅青虽不大愿意，但还是点头听话。

寒无霜正在八方斋迎客，八方斋得名于八方来宝，分别是天虹、水清莲、悬鱼、冰幕、流光镜、飞弦、雾仙步影图以及涛江浪饮壶。

甫一走近，还未见人影，便传来一片嬉笑声，似是在欣赏悬鱼。

悬于半空，似入水而非，流空作水，摆鳍弄尾，鳍灿尾炫，心随眼动，动则千秋入。

九嫚笑着拉着寒浅青肉乎乎的小手，往那个方向去，她已然听到寒无霜的笑声。

越走越近，却心生疑窦，寒无霜的笑声中夹杂着许多女子的欢笑声。

九嫚拉着寒浅青绕过一处鎏金屏风，眼睛也紧张地看去。

面上先是一顿，寒无霜正抬手引悬鱼在众多仙子间游弋，这么一看，悬鱼就好像长了张笑脸，谄媚着逗趣仙子。

众仙子浅笑嫣嫣，或是掩面，或是娇羞地避到一旁，就像是故意同悬鱼嬉闹，玩起了你追我躲的戏码。

仙子轻纱裹身，腰身纤柔，身段婀娜，一举一动比游弋的悬鱼还要轻巧多姿，更不用提那掩在袖后美艳的容色。

一眼望去，也怪不得能让悬鱼反露出陶醉的神色。

寒浅青也被那悬鱼吸引，她眨着眼睛大叫道：“爹爹，我也要玩！”

寒无霜这才注意到九嫚她们来了，朝她们一笑：“嫚儿，青青，你们来啦……青青，快过来！”

九嫚也扯出一个笑容来，松开寒浅青的稚嫩的小手。

寒浅青像脱窟的兔子，蹦蹦跳跳跑过去，撞入寒无霜怀中。

寒无霜笑着同身边的人介绍：“这是我女儿，青青，刚刚你们在宴席上也见过。”

罢了，又对寒浅青说：“她们都是散在四方的仙子姐姐，今天特地来陪你过生辰呢，青青，快谢谢人家。”

刚刚宴席时，寒浅青没多大注意这些仙子，瞧着陌生，她睁大懵懂的眼睛一一看去，这些将她围在中间的仙子脸上都挂着笑。

但有些仙子的笑容又像是硬扯出来的，因她许久不说话，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寒浅青不太喜欢这样，她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

寒无霜笑容敛去，有些严肃：“青青，不知礼数可不好，平时爹爹都是如何教导你的，都忘了？”

寒无霜很少跟她说过硬话，从未有如此严肃的一面，所以她敏锐地感觉到他的不悦。

“爹爹……”寒浅青被吓到，目光看向人群后的九嫚，九嫚的脸色不太好，不过也还能注意到她求救的目光。

于是，九嫚笑着走过来：“青青应是有些害羞。”

周围仙子中也有人道：“肯定是这样的，青青这么乖的孩子，寒宫主你就不要再怪她啦，今天本就是她的生辰，该是我们紧着她才对。”

其余人纷纷点头，上前去拽寒浅青：“来，青青，我们别理你爹爹，他就是这样，总爱摆脸色给别人瞧，之前还给我们摆过来着。过来看看这个涛江浪饮壶，你一拍手就能倒流出香甜的酒呢，还打着酒花转……”

寒浅青被她们拉着有些不舒服，手腕被紧紧拽着，不得不往那边去，她想说那有什么可看的，她经常在此地玩耍，都玩腻了。

身后寒无霜还在说：“哎，我何时摆脸色给你们瞧了？可莫要乱说冤枉了我。”

仙子们哼一声，而后响起一片哄笑，不再理他。

他也想跟着上前，忽然衣袖被拽住。

转过头来看是九嫚，他拉开她的手：“嫚儿，怎么了？”

九嫚迟疑地问：“怎么只有她们在这里？其他宾客呢？”

寒无霜还以为她问什么，笑了一下回道：“宴席后便回了，她们也是好心，特意留在这里陪咱们青青过生辰呢。”

九嫚皱眉，她们哪里在陪青青过生辰，若非她带青青过来，都没人陪青青玩儿。

“那……她们何时离开啊？”

寒无霜拧眉：“你这话什么意思？人家好心，你就盼着人家走？”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九嫚急忙解释，“我是怕你太过辛劳……”

寒无霜这才缓了脸色：“平日都悠闲着，就今日多操劳些罢了，况且，为自家乖女儿的生辰忙前忙后，我乐得！”

说罢，他便摆着笑脸挤入众仙中去。

九嫚觉得是自己多虑，微微垂了下头，重又抬起时换上一副端庄的笑容，也迎过去。

众人多是围着寒浅青和寒无霜，没多大在意她的存在，她被挤在一旁，见她们嬉闹，也说不上两句话。

无意间，她瞥到另一方的流光镜可照流光溢彩，任何人的身影落入其中，都会被附上一层流光，照得人光艳多姿。

可此刻，九嫚看到镜中的自己却生出愁容。

她怎么看都觉得镜中的自己与以往不同，可一时就是想不出不同在哪里。

兀地一声讶异响在耳边：“天呐，流光镜竟能将人照得如此美丽！”

九嫚听到不由羞涩，抬眸瞧去却是一愣，因为那人凑过来时并不看她，只端详镜中的自己。

众仙子闻声也瞧过来，皆赞不绝口，但也都跟最初那人一般，主要是称赞镜中的九嫚。

甚至最初那仙子已然凑到流光镜前，朝那镜子左照照右照照。

末了，她有些失望地说：“不过也是镀了层金辉罢了，唉，怎的到了我这儿就不那么……”

她没说完，这才看向九嫚，朝九嫚笑道：“这镜子许是认主，对主人家好呢。”

九嫚也扯出笑来回她，但她心里并不多高兴，默默望着镜中的自己，抬手在脸上摩挲。

与镜中的不同，终于想明白了，脸上竟横生了几道褶子。

九嫚的指尖有些发颤，她放下手用衣袖挡住，脸上故作风轻云淡，走到寒无霜身旁。

哪料寒无霜接着那仙子的话说：“这流光镜就是给人镀层金辉罢了，仙子本就貌美，何故怪镜子。”

这话说得有几分玩笑意味，但听在九嫚这里，却如一根尖针戳在心头。

那仙子也笑，其他人也都跟着哄笑，九嫚没笑，只觉四周这笑声很是刺耳。

寒浅青也皱着一张小脸，她堵嘴道：“爹爹，我不想跟她们玩儿，你能陪我玩儿吗？”

众人一听，笑容直接僵在脸上。

有几个察言观色厉害的，看到寒无霜脸上似有愠怒腾起，便立即打圆场：“孩子还是知道跟谁亲呢，寒宫主，看来你这爹当得可以啊。”

寒无霜面色稍霁，笑了两声，又对寒浅青说：“青青，仙子姐姐们都是来陪你的，你可莫要辜负她们的好心呐！’

九嫚在旁默不作声。

寒浅青一时也忘了她的叮嘱，直接将心里头的实话给说了出来：“我不，我才不跟她们玩，她们玩的我都不喜欢，我还想玩悬鱼，就像爹爹刚刚那样，陪我玩嘛！”

众人一时哑口。

寒无霜尽量压下气，用平和的语气说：“悬鱼我们已经玩过了，你平时也没少玩，若是想玩就自己去吧，我们也都在这里，都陪着你不成吗。”

他如此说，旁边人也不好装聋作哑，当即就有一人出来拉寒浅青的胳膊：“走，青青，姐姐带你去玩悬鱼。”

寒浅青平日被宠惯了，一时又来了脾气，甩着手道：“不嘛，我不想你陪我，我想要爹爹，想要爹爹陪我……”

“够了！”寒无霜再也忍不住，冲她喝了一声，“不要胡闹！人家好心好意，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旁边人看看九嫚，又转回头劝他：“寒宫主，青青还是小，孩子脾性……”

寒无霜板着脸：“小什么小，就是不懂事。平时教你的礼数都到哪里去了！”

寒浅青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没忍住，哭出声来，瞬间鼻头和眼睛都红了。

泪水同豆子般往下洒，她伸出双手，不管旁边人如何哄她，哄她说让她别哭了。

她眼中只有寒无霜，用着以往惯用的招数，想让他变回之前温柔的模样。

她哆嗦着红润水亮的唇：“爹爹，爹爹不生气，抱，抱抱……”

寒无霜却仍是板着脸，看到她哭，更是不耐烦：“就知道哭，一天天的，哭个没完！”

这下子，旁边的九嫚不乐意了，九嫚说他：“青青还小，你这么凶她干嘛？”

仙子们也都慌了神，面面相觑，有来拉九嫚的，也有哄寒浅青的，嘴里不住地说着劝和的话。

杂七杂八的喧闹声吵得寒无霜更加气愤，他冷脸又朝九嫚吼道：“赶快把她带走，你们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九嫚瞪大眼睛：“丢人现眼……你觉得我们丢人？”

寒无霜没再吭声，旁边人一直劝：“哎呀，寒宫主，你别这样说啊，九嫚夫人，你别听他说的，他也是一时在气头上……”

后面再多的，寒浅青也不知道了，她只记得自己不知被谁给抱走了，那人还一直挡着她的眼睛，不让她去看。

出了八方斋，隐约间，她听到九嫚的嘶吼：“寒无霜，我嫁你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如今你是嫌弃我了吗？”

寒浅青被抱回了揽月阁，后来听说，九嫚同寒无霜大吵一架，寒无霜带着众仙子离去。

寒无霜一走便是数天，他毕竟是水灵宫的宫主，不能总是不在宫中。

但他就算回了水灵宫，也没再去看过九嫚，连寒浅青这边，他也不怎么上心，只命人将一些记载法术的册子送至揽月阁，让她自己修习。

他没去看过九嫚，但是寒浅青去过。

她被关在揽月阁，许久没见到娘亲，自是想念，可九嫚见到她，居然冷着脸，说一切都是因为她。

“若不是诞你时，以我再不能吸纳灵气为代价，我也不会变成这样，无霜他也不会变心，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我恨你……”

是因为她心软，非要诞下被火蛇灵气影响到的胎儿，才使得她容颜老去，没有美丽的容颜，她又如何能留住寒无霜的心。

起初，寒浅青不明白九嫚的意思，以为她是在生气，气自己不听话。

听别人说只要好好修习法术，寒无霜和九嫚便会以她为傲，会喜欢她。

寒浅青便夜以继日地修炼。

后来又想到那天被人抱走，毫无反抗之力，寒浅青更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变强，强到不能为人左右。

强到可以保护自己和爹爹娘亲他们。

寒来暑往，不知过了多少年，多少个岁月，昔日的孩童已然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在上仙界，寒浅青终于有了能说上话的资格，寒无霜给了她二宫主一位。

这下不止水灵宫中的人，还有外面的众仙，再不会忽视她，见到她也知该恭敬对待。

她高兴地跑去同九嫚分享，可九嫚不仅依旧着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对她，甚至还对她说出了那句寒冷彻骨的话。

“你高兴了？是啊，你们都可以高兴，只有我，不会高兴。”

“哦，不，你要是死了就好了，你要是死了，我说不定会高兴。”

“你本该就是要死的，是我愚钝，挡了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