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相权·三

玉兔蟾宫孤孤零零地悬挂高空,清清冷冷的月光自高天洒下,穿过树枝,在地面洒下一地碎影。

穆衍借着寒凉秋夜不甚明朗的月光,注视着小皇帝。

皇帝问话时的眼神十分真诚,只是这真诚之下还有什么,穆衍却看不清。他知道小皇帝想拉拢他,可小皇帝拉拢他后,会做什么呢?

今生前世差别太大,他无法将眼前的人,当做前世残忍的暴君,可这样一来,眼前的人于他而言,又成了未知。

他见过皇宫大内太多的阴私,深知这是一个厉鬼才能恣意快活的地方。险恶人心,权势争夺,织就了一张张催人作恶的网。小皇帝身在网中,无权无势,如今瞧着是楚楚可怜,可谁又知道日后拥揽权势的他,会变成何种模样?

穆衍心中没有底。

但,或许是因为怜悯,他愿意给小皇帝一个答案。

“我为天下臣,你若愿为天下人谋,我自会尽忠。”他语调轻轻,却说得坚定。

麟奕闻言,粲然一笑:“孤明白了。”

*

“陛下似乎很看重穆衍将军。”回到寝殿,暗卫扮成的内侍轻声问。

麟奕闻言,没有回答,抬手轻轻蹭了蹭倾侧的肌肤,入手净是出汗挥发后的阻滞感。略微有些洁癖的麟奕难以忍受,吩咐说:“去给孤找件干净衣裳,孤要沐浴。”

暗卫一愣,道:“可否换人来伺候?”

麟奕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暗卫,不解:“你不能伺候?”

暗卫道:“奴才需要卸掉脸上的东西。”

麟奕这才想起,眼前所见,并非暗卫真容。幸好夜晚的月色不够明亮,没叫旁人看穿暗卫的易容。他挥了挥手,漫不经心道:“去吧,孤等你。”

暗卫:“……”

后殿汤池,热气氤氲。麟奕站在池边,张开手,对卸掉易容的暗卫道:“过来,替孤宽衣。”

麟奕生前虽然没当多久的开国主君,但对皇帝的身份却很有认同感,因而能让别人动手的时候,他绝不会亲自动手。

暗卫反应了一瞬,慢吞吞靠过来,生涩地解着麟奕的腰带。

麟奕见暗卫手忙脚乱的样子,略有些诧异。他见暗卫自称奴才,还以为曾是内侍,如今瞧着,却不是个会伺候人的。

“从前没做过这些?”麟奕试探着问了一句。

暗卫低下头:“奴才貌丑,鲜少露面。只在暗中行事,是以不常做这些。”

麟奕伸手,挑起暗卫的下巴,看着他烧伤后褶皱的脸,淡道:“你骨相很好,又会易容,日后稍加修饰便……不错。”

美丽的皮相对麟奕来说毫无吸引力。因此,他其实不太能理解美丑在人们心中的定义,故而说到最后,掂量半天,也只能蹦出个不错来。

不过,只要五官端正,都能在他这儿得到个长得不错的评价。

暗卫以为皇帝在安慰他,道了句多谢陛下后,就继续替皇帝宽衣。一阵手忙脚乱,暗卫终于把麟奕从衣服里扒拉了出来。

麟奕揉着发木的肚子,踩着白玉阶梯,慢慢沉入了水中。

热水没过胸口,刺激腹部的血流,让本已麻木的疼痛,苏醒过来。

麟奕靠着汤池玉壁,微微蹙眉。

暗卫站在汤池边,看着他青紫一片的肚子,惊问:“陛下受伤了?”

麟奕看向茫然无知的罪魁祸首,一时竟有些无奈。眼前暗卫才救了自己的命,自己没东西赏赐也就罢了,这会若因肚皮上这点磕碰出来的淤青就归罪人家,那就有些赏罚不明了。

暗卫还在追问:“何时伤的?怎会青这么大一片?”

麟奕只能岔开话题:“孤没事,不必在意。说起来,你叫什么来着?”他本想补一句“孤忘了”,但又不确定暴君是否知晓手下暗卫的名字,便用了这个模棱两可的问句。

暗卫静了会儿后,轻声道:“奴才非人。”

“哦。”麟奕坐在热水中,脑子松弛下来,过了会儿才觉出这名字不吉利,脱口问:“怎么叫这个?”

暗卫平静道:“奴才貌丑,不似人。”

“孤说过了,你长得不错。”麟奕再一次反驳暗卫的话。

暗卫听他说得认真,不由一愣。

麟奕将脑袋搭在汤池沿上,任思绪放空。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他轻声呢喃,念完道:“日后,你就叫清川。这二字俊雅文秀,很称你的骨相。”

俊雅文秀?暗卫听见这四字,不由一笑,“多谢陛下。”

沐浴完毕,麟奕将快要散架的身子骨,挪到了床上。

天将明,窗外夜色昏昏,室内烛光摇曳。

清川拿来一盒药膏,“陛下,腹部淤青处可要上药?”

麟奕闭着眼,半睡半醒,声音低哑,“何处来的药?”

清川道:“都是林太医为陛下准备的,平日就收在床边的柜子里,跌打伤药和陛下日常服用的药物都在。”

麟奕当即睁眼,看向清川。

清川举着药膏,被麟奕看得有些无措,下意识偏过了脸。

麟奕问:“你对这个宫殿很熟悉?”

清川点头,“奴才一直暗中保护陛下,自然了解陛下接触的一切事宜。”

倒也说得过去。不过,既然一直暗中保护,那夜他与穆衍中计,怎么一个暗卫也没出现?

麟奕想了想,直接问:“孤与穆衍那夜,你们去了何处?”

“陛下恕罪。”清川在床边跪下,“那时陛下并无生命危险,奴才们也未得陛下暗语,是以不敢露面。”

暗语?也对,暴君与暗处的暗卫沟通,总需要一套旁人不知的言说方式。

那这一点,倒也能说通了。只是,他上哪知晓暴君和暗卫们的暗语?

麟奕思付一番,对清川道:“起来吧,细论起来,此事也不怪你们。只是,彼时情况危急,孤神志不清,也打不出暗语。如此看来,以前那套暗语尚有缺陷,如今就换了吧。”

他从前征战,也有一套自己的密语,如今正好可用。

清川闻言,没觉得意外,点头应下,末了又指着麟奕的肚子问:“擦药吗?这药是活血化瘀的。”

麟奕躺下去,将里衣掀开,道:“来吧。”

清川挖了大坨药膏,啪地一下,悉数拍在麟奕的肚子上。

麟奕吃痛,当即倒吸了口凉气,他按住清川的手,忙不迭道:“孤自己来!”

清川茫然地看着他。

麟奕暗叹:这暗卫上药的手法比穆衍还黑!

*

自西殿大火,帝京的局势就乱了起来。

麟奕将自己的遭遇同穆衍说后,穆衍带着疑惑,开始上朝听政。

朝堂整日都在争吵。宦官说氏族放火烧宫,意欲谋逆,罪大恶极。

氏族不认,说他们已经查明,此事乃寒门所为,如今公冶斐畏罪潜逃就是最好的证据。

不知情的寒门官员猛地被扣这么大一顶帽子,纷纷认为是氏族恶意构陷,逼公冶斐离京。

氏族打完寒门,又打宦官,说他们护卫皇城不利,险害皇帝遭遇险境。言语之间,有让宦官交出皇帝控制权的意思。

宦官大惊,联合寒门及其他零散势力,欲将氏族放火烧宫的罪名落实。

氏族见寒门官员还敢在朝堂冒头,也不客气,当即以公冶斐同党之名,将朝上剩余的寒门官员,悉数关入了廷尉寺。

其他零散势力见状,纷纷偃旗息鼓。宦官孤立无援,何春如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麟奕从穆衍处听得这些消息,再结合自己从暗卫那里了解到的信息,略一分析,便把握了这一系列事件的幕后主使——公冶斐。

这个早有苗头却令人意外的人名,出现在一团乱麻的正中央,将所有事件串联了起来。

柏鸠树粉、帝京城风月话本以及西殿大火,这些目标明确的行动,怕都是这位太傅在暗中授意。

只是,麟奕还有两个问题想不明白。

一是,势力薄弱的寒门,如何在氏族与宦官的眼皮子底下,做下这些事情?

二是,公冶斐为何这样做?话本里,公冶斐是十分忠诚的臣子,按理,当不会做出此等谋逆之举。

一日下朝后,麟奕将穆衍请到寝宫水榭喝茶,于喝茶闲聊的间隙,将自己的疑问,同穆衍说了。

穆衍听后,又给他带来了一条新消息。

据说,西殿失火那夜,韩仪欲将韩绮打死。当然,最后没成,因为韩家长子韩章适时回京,救下了韩绮。

“韩绮?”麟奕端着茶杯,想起穆衍同他的说的廷尉寺卿事件,恍然大悟:“韩绮勾结寒门,叛了氏族。是以公冶斐才有力量做下这些事情。但他成也韩绮,败也韩绮,没想到韩仪竟连自己的嫡子也提防。”

穆衍点头,“正是如此。”

“那,将军觉得,公冶斐为何这样做呢?”麟奕不认为穆衍知道答案,但却想听听穆衍对公冶斐的看法。

穆衍闻言,若有所思,最后却只道:“不知道。”

麟奕只得压下心头的疑惑,转而思考如何从现在的乱局中获利,想了想问“将军方才说,韩家长子韩章回京了?”

麟奕对韩章这个人很有印象,因为在故事中,他不仅没被暴君杀害,反而还在叛军攻城的时刻,打开了宫门,害暴君被敌军俘虏。

穆衍不答,反而问:“你为何不上朝?从前我当你是被宦官限制,不得上朝。这几日看宦官态度,他们似乎并不在意你是否上朝。”

麟奕自然不能将自己认不全朝臣的事情同穆衍说,于是道:“孤没有实权,上朝也不过夹在各方势力间任人欺凌。”

穆衍皱眉:“所以你这些日子称病不朝,是为了避事?”

麟奕摊手:“不然呢,上朝去以卵击石?将军从前不在朝堂,没见过孤上朝时的情形。各方势力如狼似虎啊,孤就跟餐桌上的肘子似的,谁见了都想来啃一口。”

穆衍闻言,被肘子这一比喻弄笑了,笑完道:“那你不能再躲了。”

麟奕放下茶杯,掀起眼皮,看向穆衍。

穆衍这才回答他上一个疑问,道:“韩章回来了,他指明要你上朝,定夺纷争不休的西殿大火一案。”

麟奕失笑:“他这是要孤来当这个恶人,处决寒门呐。”

穆衍敛笑:“怕了?”

麟奕白皙的指尖轻点桌面,斜睨着穆衍,漫不经心道:“天塌下来有将军顶着,孤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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