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黄雀等其后

城郊小路上,顾及骑着黑色骏马,把玩着手头刚得的长戟,这长戟通体漆黑,且不说上手就是百来斤的重量,光是锋刃就快得惊人,从都城南下时,扛枪的护卫一个不稳没拿住,长戟滑向了一旁的石头墩,那护卫还想上手去够,就见人脑袋大的石墩子劈开成了两半。

这兵器是戈煜几日前和信件一起送来的,虽不知道是从哪个倒霉蛋那里抢的,不过倒是真顺手就是了。

前排马兵一阵躁动,顾及收了手下动作前去,就见一匹白马正迎面而来——是照禧。

照禧并未预料到会在这里碰上他们,却也没功夫打招呼了,勒紧缰绳翻身下马,“陛下,我们遇上了埋伏,圣子与诸位大人眼下正与之周旋,还请陛下援助!”

方才山间悠闲的队伍不过顷刻便收起了惬意,浩荡荡的扬起一片沙尘,照禧跟在后面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黑马上的人影。

只见背朝她的顾及似有所感的回头看来,两相对视眼色都不算和善,前者未问后者言,后者难辨前者意,只是一刹交汇便分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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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之上,轰炸还在继续,方才那一阵轰鸣似乎只是打开了闸门,继而是连串不停的火药轰炸,在紧凑密集的崩裂里,江潭只觉得自己也快听不见了,他嘶着嗓子吼道:“将伤员抬进来!”

听到的人寥寥无几,或有几个听到声响回头看上一眼,又捂上耳朵冲到了令一边,混乱占据了狭窄的过道,当初选择这个地方就是斜坡小道狭窄不好上攻,如今交错曲折里却使得众人也失了指令。又是一轮炮火上来,江潭被推搡了的人带着向后仰去,不得思考如何在一众人脚里站起来,就感背后一双手将他托起。

卢弦惊扯着嗓子吼了半天,江潭最后还是看嘴型才认出话来的,“这火炮每一刻钟就要停上半刻,他们带的不多,分批放没这效果,带人到里面去,等炮火熄了再出来。”

卢弦惊见他明白了,直接提着钢刀去了前面。江潭回头欲追,却见卢弦惊在黑烟翻滚中,扬手劈下了一个贼人的脑袋,血红的脑袋像个咕噜咕噜的石球,直接滚到了江潭脚边,他吓得直接惊呼一声,但在这环境里却是细若蚊蝇,江潭抖了抖腿向里跑去,他不知道在血红与浓烟翻卷的天地里,卢弦惊和一众护卫军是如何发现趁着暗色上来的人影,又是如何在一众人影里分辨自己的战友的,但卢弦惊走时的样子,是把自己的、这群并肩而战的兄弟的后背都交到了自己手里,这个时候不是怕的时候,还有事要做,还有伤患在脚边,他得撑到援军来的那一刻。

卢弦惊挥舞着手下的钢刀,只觉得这一刻钟过得无比漫长,当年跟着顾及到处挑事都没觉得这么煎熬,尤其眼下被人按着打,只觉得刚放下几年的煞气一时之间悠然涌了上来,看不清眼前人的动作,只是凭着本能的砍杀,他把钢刀从一具滚烫的身躯里抽了出来,拔出的一瞬间,他猛然一转身将背后欲偷袭的人直接砍倒在地。

这一刀是刀背砍下的,并未要了那人的命,卢弦惊只觉得烦躁无比,直接箭步上前猛地踩到那人头颅之上。

脚下人的咽呜求饶声,在他举臂劈下一瞬失了动静,溅起的血花直接飙到了他的脸上,恍惚的视线里四周突然安静,一刻钟到了,他们有半刻钟的喘息机会。

前排厮杀停下,江潭带人把伤员拖进了洞穴,看到他的模样楞了一下,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就被他摆手示意不必。下方炮火停止但厮杀未停,没了炮火的掩护,留存在山道上的人也还未停下,卢弦惊抽起那把还插在胸脯的大刀,抹了把脸又继续厮杀去了。

此时,半刻钟对他而言实在是太珍贵了。

下一场大规模的炮火轰炸就快上来了,卢弦惊按着跳动的青筋进了洞穴,他在一片抽泣的血人里寻找阴无凭的人影,他想问问派出去的照禧现在大概到了哪里,现在的情况最多只能撑到明天下午,是否侥幸还有其他方式……终于,他在最里侧的看到了,一抹相对干净的淡色。

山洞中,阴无凭还陷在一片灰暗里,在地面颤抖停止的往复动静中,他只能闻到愈发浓重的血腥味,他不安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得不到回答,即便身边的那个小侍卫极力在一众哀嚎嘶鸣里大声喊着,他也没法知道外面的一星半点,不安焦躁在狭小的洞穴里急速上涨,他将自己尽可能地贴在墙壁上,发凉的岩壁在后背剐蹭带来的疼痛,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这件事真切一些,他嘴里无目的的呢喃着什么,边上小侍卫上前听了半晌都不懂是何意思,摸不着头脑的继续蹲在一边守着了,见卢弦惊走来起身道喊了句:“大人。”

“公子怎么了?”

“公子他好像听不到了。”

“听不到了?”卢弦惊按捺不住的低骂了句,却也知道这时正是慌乱不得,深呼了口气道:“那眼下是谁在后方控场?”

“是于大人。”江潭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卢弦惊回头却见江潭是被人搀扶着往里走的,额头上还淌着鲜血,他赶忙上前将人拉了进来,江潭继续道:“于谦祠虽有疑,现下却没有更好的人选,至少在哈赤格的人上来前,他是可以用的。”

卢弦惊压着嗓子在江潭肩旁低声:“眼下储备只够撑到明天落日前……”

这话说得极低,只有二人听到,江潭知道这是怕说出来扰了军心,却也有些心累和难过,骤然将这么个大担子挑上实在是慌乱不已,他按着心底的不适,声音艰涩道:“务必在援军来前守住,我想办法叫人出去传信。”

卢弦惊知道这话是在安慰人,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安慰回去:“是。”

话音刚落,又是一连串炮响,半刻钟已经过去了,卢弦惊收了神色迈向洞外,明明此刻已经快到午时了,却看不到天际的一点白光。

一轮又一轮的厮杀下,卢弦惊已经没有精力去数这是第几回儿了,起初还侥幸着数着次数,盼求着是最后一次,但在一声又一声重新响起的炮火声里,几乎只能麻木的上阵、休息,然后再上阵、休息,现在他的脑子里始终绷着根弦,只要再起一点烽火就能断开。

在又一轮休息时,于谦祠回到了洞穴中,他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原本狡黠的笑意像被剥皮的狐狸一样垮了下去,笑得无力:“二位大人,我许是有些煞风景了……但,咱们的军备可能撑不到再来两轮……”

顷刻间,洞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须臾便是阵阵啜泣、哭诉开始响起,卢弦惊本想怒吼一句“男子汉哭什么!”却又觉得都到了这一步,若还叫人憋着那才真是苛刻了。

他起身走向了角落的阴无凭,说来奇怪,明明是一处洞穴,可他偏就觉得阴无凭待着的这处角落冷上不少,便是隔着甲胄都忍不住想要打颤,他看着黑暗里那点妖冶的白,诚恳道:“曾听人言,‘国度’圣子可集福逆命,今日既已至了亡途跟前,便不求圣子保佑我等平安脱困了,但求我等今日不得白白废条命在这儿,若是可以的话,叫人收了我几个的命,便放了我这一室同累的兄弟吧,他们……还没来得及同家中长亲告别……”说着便是虔诚一拜。

平日里卢弦惊对这生死寄神佛的行为相当嗤之以鼻,若是有人告诉他,“将来有一天你会要拜佛求福的”他怕是当笑话乐上个三年都不够,可当真到了末路这刻,人还是会下意识的寻找一个依靠。

就像乱世的“南朝四百八十寺”,人们总需要点精神寄托或是苦难的支撑,而在这刻,所有人都无比希望着解脱,几乎所有人都在心底无声的祈祷着。

一片静默的角落中,那个不为所动的白色人影缓缓抬起了头,浅色的眼眸越过了众人,他毫无焦距的双眼仿佛有无限言语,但他只是突兀的开口说了一句“有人朝这边来了。”

会是谁?是前来横插一脚的地方蛇鼠,还是带着援军的照禧?

阴无凭将手掌放到了冰凉的岩壁上,他仔细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细微动静,那不会是一支杂乱无章的队伍。颤动的频率像是一匹马儿的步履,马上的人或许穿着重甲,不够确切的大堆信息进了脑子,阴无凭却无比笃定——援军到了。

“报,大人,敌人后方被一支队伍包抄了!我们可要借此撤离?”

传信兵嘶哑的嗓子在这一刻比铜钱的当啷声还好听,不知是谁嚎了句,“他娘的,我这一辈子行善积德都是我应得的福报!”四周哄笑了起来。

卢弦惊摩梭着刀柄笑道:“撤什么?咱们的救兵到了,跟着小爷我杀出去,叫那帮只会躲在下面放烟花的废物看看,什么才是真刀实枪!”

“是!”

这一刻卢弦惊脑子里的血液又沸腾了起来,江潭吐了口瘀血就要雄赳赳的跟上,被于谦祠拉着才没往后睡下去,有些不好意思的擦了擦流到眼角处的鲜血,二人跟着大队走到洞口才想起方才还被当成大佛拜的阴无凭还在洞里,赶忙又撤了回去拉人。

阴无凭被拉走的时候正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满脑子都是方才浩荡行进声停下的动静,一股脑的想再听听动向,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确定身旁人是江潭后也大概猜到了情况,摆手道:“你们替我去看看吧,我这副样子恐怕得被当成靶子射。”

二人闻言也不强求,顺势将他放在了洞口处的石块上,或许是火炮许久未起,浓烟已经尽数消散了,眼下天上已经微微显出点淡蓝色来。

山道下,斜坡上,那些还在负隅向上的人被远处射来的箭矢击中,如同朽木一般垂直落下,在地下砸出个不大不小的坑洞来。

哈赤格回头看去,只见挽着长弓的顾及挥臂又起箭矢,这一箭是冲着他来的,来不及思考,多年征战的经验让他向后退去,那支脱弓而去的箭矢正正钉在了方才所站的位置,像是销烟顿起的火炬,数不清的黑甲骏马向下俯冲,不断靠近着下方的队伍,哈赤格看着上方的顾及,又回过头看了看未攻下的高地,冷声指挥道:“撤退!”

这场以他们为主导的厮杀终于反转了局势,哈赤格上马躲避着两侧交错飞来的箭矢,一遭不慎被一记银刀击中了右臂,他闷哼一身俯身策马而去。

卢弦惊做好了收尾工作,看着满地的尸体只觉得茫然失语,脑中的火热还未停止,像是飞溅的开水将他顶到高空,亢奋的疲倦不知。

顾及来时就见他还一副要大战三百回合的气势,毫不废话的反手给人劈晕,吩咐道:“带他下去休息。”说完,他抬头看向了高地上欢呼的众人,心中庆幸,还好赶上了。

半个时辰前,他跟着照禧赶到了驿站,但现场除了一片废墟和几具焦黑地人畜不分的尸体外,什么也没有,照禧并不知道他们转移的地方确切位置,需要从驿站找线索跟去,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声剧响将众人的目光拉向了这里。

他带人上了高地,众人欣喜着,满是劫后余生的快意轻松,冲他行礼道:“陛下。”

他摆手看向那个还坐在石块上的白色人影,江潭上前解释道:“陛下,公子方才许是受到爆破的影响,耳朵出了些问题,眼下暂且听不到声音了。”

顾及闻言缓缓走向了人群外的阴无凭,众人方才全身心都投入到了下方的战斗里,不自觉的靠近了边缘,而坐在洞口的人因为无所知晓,依旧安静的坐在原处,方才或许感受不到,但当回过神来,才发觉像是无意识的将人遗忘在外了。

顾及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叫人取来了水壶,他半跪在阴无凭面前,看着面前人因为缺水而干裂的嘴唇,小心的抓起他的手缓慢写道:“辛苦了。”

阴无凭感受着掌间熟悉的比划,淡然笑了笑:“无事,怎亲自来了?”

顾及没回答,而是把手里的水壶递了过去,阴无凭接过感受着皮革外渗出的点点暖意,倒是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终于能喝口热水了。

顾及等人喝的差不多了又写道:“休息会儿?”

“不了,先下山吧,早些离开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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