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旧事与旧我

天光大亮时,蜿蜒的山道被行进的长队占据。

“前面有个坡陡稍慢些,咱们晚上或许能到城里了——”

“好——”

阴无凭是在这片高呼中醒来的,照禧发现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放空有一会儿了,脑子沉得慌,模模糊糊里好几次都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殿下,醒了吗?”照禧试探着唤他。

“嗯。”他这一声有气无力的,但照禧是听清了的,她将手边的包袱打开,取了个还算暖和的水壶递给他,阴无凭喝罢才有了点清醒的意思,他放了水壶问:“我方才听说是要到了,现在在哪了?”

“殿下,我们已到了锦州城外了……您睡了两日,可要吃些东西?”

“好罢。”接过照禧递来的软饼时,阴无凭忽想到什么,对照禧交代道:“我已恢复这件事,暂且不必叫陈王知晓。”

“是,殿下。”

照禧这回儿倒是表现的乖顺,应了下来就坐在一边没动了,阴无凭猜那日二人当是谈过了,见照禧还守在身侧,便知道这人应当是搪塞过去了的。

软饼其实并不软,怎么说都是干粮,就着水吃了半块便放下了,或许是睡了两天的缘故,除了方才醒来时有些昏沉,他眼下精神好的出奇,便向照禧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等到傍晚差不多将这两日错过的事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于谦祠被顾及放回去了,倒也没真让人赤手空拳的卖命,留了些带来的人给他使唤外,还把王曲生那批人同他连上了。

渠南的阿芙蓉拉了一大批人下马,还有哈赤格越境暴露出的问题,顾及传了快信回去,这两日里他们已经与几批前来处理的官员擦肩而过了,都是些武官带着人风风火火的赶。

渠州不久怕是又要见血了。

晚点的时候队伍到了城门外,隔着几丈厚的城墙都能听到城中烟火人气,巨大的门阀放下,掀起的翻卷的尘土掩没黄土上的车辙马蹄,后面的脚步踩过前面的脚印,杂乱无章的痕迹将热闹的集市划开了一道空当。

阴无凭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如何纷乱热闹,但听着马蹄甲胄都盖不过笑语,他发自心底的感到舒畅,这是十七年楼阁梦中才得见的快意。

灯火通明的宫门口,半月别离让他产生一种亲切,他心底好笑却不打算阻断这份轻松。

快下马车时,他突然开口道 :“照禧,国度已破,你若想留在我身侧,便别再唤我圣子,与旁人一般唤公子就好。”

“是……公子。”

阴无凭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靠到了车壁上闭目。

下车是折福带人来放下脚蹬后被照禧拉下去了,既不打算叫顾及知道,便是要做全套样子。

顾及倒是没有来,他刚到就被江随州催到了书房中去,想来最近该是没功夫到承和殿晃荡了,等阴无凭再看到他是七日后了。

那日阴无凭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说来回都后,他的日子是越发滋润了。

顾及虽说人未到过,但该到的都送到了,连着来了五日的太医看脉抓药,这次开得药比之前开得好些。味儿不冲还次数少,阴无凭全是当着茶水就喝了。

顾及走到外廊上那儿,他就听到动静了,他没动,瞌着眼安心晒着太阳。

“公子最近好些了吗?”

“公子身上的伤没再犯过,平日里也有走动,太医说是再等些日子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耳朵呢?”

“还未,平日里都是照禧帮着打点……这会儿公子在午睡,照禧在后头,陛下可需奴婢叫来问话?”

顾及摆手,他方才见过照禧了,也是听照禧说“公子在院子睡着”才来的后院。

院中,阴无凭之前遮阳的那棵树的叶子都落了个半边秃。蜀阳入了秋太阳还是烧人,偏偏这人就喜欢在那颗歪脖子树下的凉处午睡,下人只得搭了个小棚子给他遮着,但这棚子又不是同这太阳一起乱动的,到了下午难免晃到面额上扰眠。他这会儿知道不麻烦人了,叫照禧搞了本书搭在面上。

天知道当时下人通报,说他要了本书时顾及有多高兴,结果只是拿来挡太阳,他颇为气恼的将折福训了顿,“将话捋清楚了再说”。

顾及走近就看到小棚子下面那个薄衫裹着的人,面上覆着本倒着的《易经》,他哭笑不得的将书拿下,见人还睡着干脆坐在一边看起了书。

阴无凭其实醒着,感受着身边人将书拿下,他就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动作,却见人坐在一边翻起了那本不知道什么的书,也便不管顾及在边上干嘛,自顾自的午睡上了。说是午睡也不算,他常是午饭后便一直睡到晚饭前,心底对自己这副堕落样却是好不快活。

阴无凭一觉睡得安稳至极,晚饭前一刻钟不需人唤他便自然醒了过来,意识刚回脑子里,就听耳侧是书卷翻动的声音——顾及还在。

阴无凭秉承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保持着醒来的姿势,照禧来时就是看到这么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她上前打破道:“陛下,该用膳了。”

“嗯。”

照禧见他应声便走向软榻上的阴无凭,将人扶起带到了屋里拾掇好,又带去了桌前,用膳时顾及将照禧赶去一边,挑着鱼腹放到阴无凭盘子里问照禧:“我曾听人说,圣子不可食牲畜荤腥?”

“倒也不是,只是要控制着些量,从前嬷嬷们会安排好荤素。”

“原是如此,我还当上次是犯了戒讳,如此说来,杀生围猎也不算犯戒。”

“自是不会,前朝自有秋猎一事,还需圣子祈福择日才可定下。”

“说来,陈国还未办过,不若今年便办了罢,正好你在圣子身侧,帮衬着也能择日敲定了。”

“……”

阴无凭终是装不下去,放下了手头的筷子,他有些无奈道:“陛下,何苦为难我呢。”

顾及将择干净的鱼肉放到了阴无凭面前的碟子里,动静不大,却刚好够吸引桌前人的注意,阴无凭挑了两下放到嘴里,转向了一侧的顾及,是等着他说话的意思,顾及仍旧挑着刺,头也不抬的问:“殿下耳朵这是好了?”

“托陛下的福,这一口鱼肉下去,目虽不明耳却聪了,”他话说得老实,却还是不住疑惑道:“陛下如何看出来的,我应当未漏什么破绽才是。”

“你自然未漏什么,问问你的侍女。”

阴无凭并未回头,照禧也摸不着头脑,慌忙解释道:“公子,我未同人说过……”

“不怪你,我的错。”

他叫照禧唤他公子,却忘了照禧从来都是唤他殿下,不过转眼却换了称呼,旁人见照禧变了样子、说得了汉话,又挺直了腰杆,骤然跟着喊一声“公子”倒是不奇怪,但顾及却是见过照禧唤他的时候。

当真是倦怠了,他有些心累的叹口气,心道该注意些的。

“陛下何必执着呢,我如今一届废人,当初被送到这打的主意就是羞辱陛下,何必将我这么个麻烦拿上台去看,我们私底下谈谈笑话,说说趣不好吗?”

顾及没有急着回答他,只是继续在桌上捣弄着菜,动静不大,但足够叫人凝神,“你当真放的下心谈天说趣吗,殿下,汴国的军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哈赤格越界一事动作太大,光是面上都拦下来,更遑论说是底下错综复杂的暗线还长翅膀似的四处传达。哈赤格还在渠南边界,他必须出手制服,否则就是同汴国示了弱,来日怕是汴国下的随便一条狗都能去渠州踩上一脚,本来那地方就够乱了,再让人堂而皇之的惦记上,于谦祠怕是第一个揭竿起义往锦州城打的。

周续同样不会放任哈赤格不管,即便是他先越的界,可这乱世不是说谁有理谁最大,靠的是拳头才行,今日周续放任哈赤格吃了亏,明日便会有人动摇了在汴国的心思,所以这一仗必须得打,还只能在渠南打。

“陛下觉得我关心吗?”

他神色淡淡,眉眼中还有点不易觉察的厌倦,他放下了筷子,无所谓道:“眼下可没什么东西是我该操心的……陛下好心养着我,叫我百年后还能有个体面的样子,若是我活腻味了,便自己择个日子去,这就是我为数不多的、还能决定的东西了。当然陛下若是觉得我烦了,不乐意留我这么个累赘了,也能替我决定了……”

“阴无凭。”

“在,陛下有何吩咐。”

顾及摆手把下人挥退了出去,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俯视眼前人白色的发顶。阴无凭垂着眸应和,橙黄的烛光打在这个无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温柔,阴无凭在等着他发作,带着种破罐子破摔的不讲道理的劲儿,但他预想的怒斥没有到来,顾及俯身牵住了他的手,阴无凭听到他说:“不对。”

“殿下,不对。”

“知微,你明明是叫知微的……我知道,我听过。”

顾及的话很轻,可能是怕他剧烈反抗显得剑拔弩张,变成同上次一样叫人不快的收尾。

阴无凭却没工夫感谢这份体贴,他尝试着要挣脱腕间的手,发觉撼动不了后便放弃了挣扎,顾及却在他停下时放开了禁锢。

如果阴无凭看得见,他会看到顾及眼底的那缕气愤。

顾及忍着心口那团气,学着阴无凭安抚照禧那样抚摸他的发顶,他耐着性子道:“知微,殿下,我见过你站在祭祀楼上的样子,我知道你的名字,我们见过面的,只是你忘了……我想看着你一直往上走,就像很多年前站在楼下看到的那样,我们试着往回看看,好吗?”

“陛下说笑了,如何往回看,如何往上走,魂吗?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我死后只有往下去,下到了百层炼狱底下,才对得起那座祭祀高楼里的千盏火烛。”他别过了被安抚的头,淡漠说着,这实在是伤人的表现。

顾及是压着怒火出去的,甩袖的声音很大,还带“翻了不少碗碟杯盏,劈里啪啦碎了一地的动静吓得屋外已经跪成了一片,这一次不需要眼睛,阴无凭也能感觉到他的怒火了,他有些好笑的在心底感叹。

不愧是少年人啊,气性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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