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终识这落幕

粮草出问题了。

一个月的时间里,杨家可谓算得上是尽心尽力,凡事都由杨真钰亲自带人送到军营外,卢弦惊碰上他几次都是在卸货的时候。杨真钰长得不太像杨明朝,据下面的说,他兄弟两人都长得像母亲,是个温和可亲的人,只是生杨充钰的时候没扛过走了,卢弦惊没见过杨夫人,但若是从杨真钰的身上看,也能窥得两分。

“大公子,起得早啊。”

杨真钰认真盯着卸下来的一个个黄布袋子,听到卢弦惊的声音,回身打招呼:“卢大人早。”

他态度坦然,既不奉承也不局促,卢弦惊同他说话只觉得舒适无比,看着车马上的袋子都卸下的差不多了,杨真钰抬手准备告别,就见远处跑来一士兵唤他:“大公子留步,陛下有请。”

他面上疑惑,却也没什么异常,温和道:“烦请带路。”

卢弦惊看着来人神色,直觉有事发生,同杨真钰道:“我同陛下正有事商量,一同去吧。”

三人一同走近主帐,却没进去,带路的士兵将他们一并带到了后面一些——是军医处,还没靠近就能听到帐中传来的呻吟叫唤。

守门的士兵将帐帘掀开,陈王正背对着坐在一张木架上,边上几个军医忙得脚不沾地,顾及闻声回头,就见人已到了。

他起身将手边的袋子递给杨真钰,目光沉沉的俯视着眼前人。

杨真钰顶着压力接过,掀开袋子心下咯噔——米已经泛黄发霉了,是过水的陈米。

“陛下,草民不知,”杨真钰难以置信道:“诸位大人都可以作证,每一批粮食都是我亲自送来的,杨家粮仓每月都有人整理,不可能会有过水陈米在。”

顾及静静看着杨真钰没有说话,平日里他虽大条随和,但沉下脸后身上的杀气却是实打实的,毕竟是提刀打仗的人物,房中气氛低沉,一边的卢弦惊开口打破:“陛下,大公子往日所作,我等皆看在眼里,说不定有什么误会,不如给大公子一点时间。”

良久,顾及才开口:“三日,三日后若没有结果我会亲自登门。”

“谢陛下。”杨真钰躬身行了礼就急忙告退了,眉目紧凑的模样不似作假。

等人走远了,卢弦惊悄悄靠近顾及问:“他们动手了?”问得就是世家,杨家得了这么个美差,自然有人看不惯。调换粮草的事几乎不用猜就知道,拙劣但有用,但让他疑惑的是,这些人是怎么越过杨家的重重警惕把东西送进去的。

“压根没人动过杨家的粮仓。”顾及低声回道,那些粮食从一开始就有问题,“我问你,方才那粮食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黄不溜秋的,上面还有霉呢……”卢弦惊顿悟的看向顾及,米粮霉变是要时间的,从前条件最苦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没吃过发霉的粮食,只是程度不同的问题,刚刚那些米显然是不久前才开始霉变的,加上杨真钰一直是分批送过来,自然不易觉察。

“杨家的米仓不可能会有这样的货色。”

“不错。”顾及领着人往事前准备好的粮食帐篷走,等人掀开黑布,就能看到房中堆积的、干燥清香的新米。

“杨家的米仓根本养不活七万张嘴巴,所以他是一边收下面的一边卖给我们。”杨家不是存粹的商人,他们是官宦之家败落,不得不弄些买卖,所以他们的存量不算多,差不多把粮食搬空了之后,还被顾及他们可劲要,只能往底下田庄收买。

但这买卖粮食都是有讲究的,为了防止底下人屯粮养兵,粮食购置是有一定限制,杨家这样的官家采买当然没有限制,但底下人是有的,故而他们的存粮虽说不少,但也禁不住杨家的一个劲儿的收,这也是为什么杨家不能一次买足的缘故。

几个大家见他们得了陈王委任,虽不敢直接动手,却可以叫自己手下的田庄动动手脚。

而眼下这一屋子的粮食自然是顾及一开始逮着人可劲要的,都是杨家自己的存量,完全足够等到新粮送进来的时候。

杨真钰回城后没有先回杨家,而是去了粮仓,果然见袋子里的米面都泛着淡淡的水汽,等这堆米送到军营里,只需等个两三日就会开始霉变。

他第一反应是让采买的人下去查探,等到傍晚才找全了账簿。

杨真钰看着低价收来的粮食额角青筋直冒,总归是他教养良好才没破口大骂,这样便宜的价格是怎么敢进的!等他得知诸位田庄主到杨家大门前闹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他叫人套马往府中赶,还隔着两条街的时候,就听到杨府大门前,响彻云霄的鬼哭狼嚎。

杨府大门处,一帮子人抱头大哭:“苍天有眼啊,我们真不是故意的……”

“我们一家老小也要吃饭不是,杨老爷开的价实在太低了,但人家是替上面来收的粮食,我们不敢不从啊……”

一帮人远远看到杨真钰的马车过来,看准时机将人拦在了大门处,“大公子,小的们真不是有意的,老爷开得价太低了,我们又不得不买,这才不得已往里面参了些陈米……”

杨真钰摇摇晃晃的被一堆人围着,压根进不了府门,他高声喊着:“诸位,诸位让让,陛下要我清查此事……还请让我进府……”

他几次呼喊的声音都被人群的哀叫盖过,外面的小厮进不进去,他也出不来。

不久前还门楣光耀的杨府大门,如今门前乱如市井,不少被挤到中间的人已经站立不稳摔倒在地,还来不及起身就被脑袋上的人脚踩得叫不出声音。

最后是惊动了青天府才得以解决的,一路同行而来的除了在青天府喝茶的柳自全,还有青天府对街的陈王。

杨真钰被人救出来的时候,发冠都被人挤掉在地,隔着老远,顾及看不清他的神色,有些可怜的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人不笨,就是差了商人的匪气,太温和了。”难怪于谦祠要拿他入局,若是杨家真交到他手上,要么是风度翩翩的自己鞠躬下场,要么是一只飞箭窜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杨真钰被拉出人群的时候,脑子都是蒙的。

他读了许多圣贤书,知道要明理知事,却不知道如何应对,不明事理的无赖地痞,所以陈王向他买超额粮食,他没有拒绝,被田庄主围困中间,他也没搬出陈王施压。

他身上的书卷气浓重,但没有一本书叫他不做君子,他亦没有参透君子不立危墙下的道理。

但百年沉淀大家养出的公子哥儿,怎么可能真是草包一个,倘若到了此刻还不明白是有人算计,他也站不在杨家的门面上。

杨真钰回府的动作不小,杨明朝早前就有了消息,如今陈王携青天府人坐在大堂,他也知晓躲不掉了,卸了一身华袍就来请罪:“陛下赎罪。”

之前的光耀给他带来的焕发生机,如今已经尽数褪去,留给他的是这个年纪不可避免的苍老。杨真钰知道是父亲此番跳了人的陷阱里,可见此还是不由酸涩,站到杨明朝身旁,“此番父亲贪图便宜,购置了这批不合规的粮食。”杨明朝知晓自己是上了当,正要解释,却被一边的杨真钰拉住。

杨真钰继续说:“但也是我监察不力,才叫这批粮食进了军中,还请陛下给我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们会尽快补上空缺……但大军粮食供给的任务,杨家恐怕已经不能胜任了,还请陛下恕罪”

这样一个肥差,杨真钰说推就推了,倒是让柳自全有些不确定,这般容易就得了手,他将目光看向了陈王。

顾及没说话,留着房中几人脑子转了几圈,面上始终不显情绪。

他突然对一旁站着的青天府仆役问:“你买的哪家粮食?”

那人愣了一会儿,显然才意识到是在问他,赶忙道:“是顺阳的。”

“如何?”

“还、还成。”

“行,你现在替我跑一趟,问问顺阳当家人做不做生意。”

杨真钰显然没想到会这样快就交转好了,柳自全更是还未反应过来,那跑腿的小伙子脚都跨出门槛了,又一拍脑袋的回来,“陛下,顺阳当家人就是柳老爷。”

顾及闻言也是一愣,侧头看去,柳自全笑着接话:“陛下,是小人的产业。”

柳自全脑子转得极快,眨眼间就把抽成几薪算好了,只等着陈王下一句话,就能立马说出花来。

杨真钰见状,也不在堂中显眼,自觉给他们二位留了个谈生意的场地,拉着杨明朝下去了。

杨明朝有些不服气道:“我儿,你这是糊涂啊!这么好的机会,你转手就给人松了出去,我下次严防死守,就不会再有……”

“就不会再有这样小打小闹的状况发生了。”杨真钰叹了口气,有些疲倦的说道:“若这次我们没被拉下来,下一次就不会是只吃坏肚子的陈米了。”

杨明朝显然还不明白,坚持道:“下回我亲自把控,绝不会叫人动手脚……”

“父亲,你还不明白吗,这碗富贵汤,咱们接不住。”杨家没有自己丰厚的粮食存储,光靠他人之手的买卖长久不了,反而是占田不耕的惹人注意。

“倘若我们这趟接得了,那下次呢?这场仗打完了,您看陈王会在这长居吗?父亲,伍谏当年还是一方侯爵,同样没斗过柳家李家宋家,更何况咱们……我们不能总想着攀枝,杨家已经落败了,没人管咱们是不是百年世家。”

杨明朝没说话,压在记忆背后的沉痛,在多年后还是爬上了他的脊背,他慢慢的弓下腰,就这么席地而坐的看向身后。

那里是杨家的祠堂,多少辈的风光都供在里面,他兀自骗了自己这么久,终于还是认了:“是啊,杨家早就不是当年的杨家了……老大,你办吧,从商也好,科考也好,都随你……反正也不会比现在坏,是吧。”

杨真钰陪着他在祠堂的走廊上看了会儿星星,见终于说动了父亲,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他隔着一道道紧闭的大门,却看到了很多年前,一个孩子拿着私塾卖糖葫芦的钱朝杨明朝邀功:“阿爹,你看,我挣到钱了!”

多年前还是一头乌黑的杨明朝却将孩童手中的铜钱掀落在地,抄起边上的戒尺抽在他的手掌。一面抽一面骂着:“我送你读书,你就学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了去了不是?”

“商贾之事,铜臭熏天,未见其本事。”戒尺抽打在孩童嫩白的手上,杨明朝不住的教训。

“阿爹,别打了,我知错了,我不犯了……”

那时候的杨真钰还不知道为何阿爹会这样罚他,只以为是阿爹不喜欢这些,很多年后,他才明白,杨明朝始终不愿承认的不是商贾之道,而是杨家的落败。

多年后的杨明朝终于承认了杨家的落败,但他们已经失去太多了。

杨真钰扶起发髻已有霜白的父亲,“回房吧,阿爹,总会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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