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无凭最先醒来。
意识恍恍惚惚的时候,他先是轻轻叫了声“照禧”,听到不远处翻身的声音才想到这是在宫外。
“饿了吗?”顾及披着外衣靠近问道,手里还有一个装着热水的囊袋。昨晚阴无凭睡得太早,来前因为施了针又吃得少,估摸着肚子里早该空了。
“还好,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也还好,不早也不晚,你饿不饿?”顾及毫不在意外面天亮没亮,一心只有锅打不打火。
许久,阴无凭才道:“若是方便的话。”
自然是方便的,顾及三两下给地铺卷到一边,等床榻上人穿戴好才转身去接。
一楼厨房的簸箕里装着昨夜包好的饺子,顾及给他掀开数着个数装盘,等着烧水的时间又抬了盆炭火放到阴无凭面前。
阴无凭坐在窗户下的靠椅上,听着隔着一堵墙的风声,厨房的饺子香气在锅盖掀开的一瞬间飘到了他鼻子里,这一瞬间他饿得具象了。
暖呼呼的一碗饺子抬到眼前的时候,他正闭目养神,嗅到近在鼻尖的香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饺子很好吃,何必为的手艺真的很好,否则也不会在这一片落魄巷子里开成铺子,阴无凭连汤带饺的全下了肚子。
顾及没有错过阴无凭脸上一晃而过的满足,养了金丝虎后,顾及总会不由自主的联想到那只颇为傲娇的团子,它喜欢窝在人怀中,却不喜欢叫人摸它,或许在某个高兴的时候蹭一蹭顾及的手掌,但更多的是自己找个暖和地方睡一天,哪里也不去,偶尔睡饱了会伸个惬意的懒腰,但若是有人看着便摇着尾巴扭头又闭上眼睛。
“可要再睡一会儿?”顾及将空了的碗筷收拾利索,低声问道。
阴无凭转头问:“天亮了吗?”
“还没,还能在窝一会儿。”
“那就再睡一会儿把。”阴无凭没有看日出的喜好,更遑论如今他还看不到,与其在寒风里哆嗦,他还是宁愿握在被窝里。
这会儿吃饱喝足,阴无凭也有了精神,听到不远处被子铺开的声音,才意识到顾及是睡在地上的,他低低问了句“不冷吗?”
顾及反应一会儿,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打地铺的事,笑着摇头,“还好,以前又不是没睡过,起夜也方便。”
阴无凭轻轻嗯了声,稍微往里挪了点问:“要上来吗,现在不用起夜了,眯一会儿?”
阴无凭想到方才睁眼时,听到过顾及的声音,微微带着困倦的,却极快回应,想来应该没睡好,于是阴无凭下意识问了这么一句。
顾及知道阴无凭只是单纯询问他休息与否,但看着腾开的半边床榻,还是没胆子上去,“没事,再有一会儿我也该下去了,就回笼暖暖,睡不了多久。”
“好。”阴无凭也不强求。
只是他也睡不着,刚吃完那么大一碗饺子,腹中还是鼓涨的,加上最近睡得也不少,只是闭着眼睛养神。
浓重夜色里,只有火盆中偶尔跳动的火星声,不远处不算轻松的呼吸声像是轻巧的鼓扇,一点一点敲击着阴无凭的心神,许久他有些无奈道:“陛下,究竟什么时刻了。”
“……应该是寅时了。”
“……”阴无凭叹了口气,静静往里挪了些,劝道:“陛下,你还是上来吧,这地板睡着还有得熬。”
见被阴无凭揭穿,顾及有些不好意思的起身,慢腾腾的往床上挪动。
床榻微微下沉,一阵动作后又恢复了平静,许久顾及才道:“无凭还没睡吗?”
“嗯,吃多了睡不着,陛下呢?”
“紧张。”铿锵有力,字正腔圆的两个字,就差把“你快问我为什么”从嘴里吐出来了。
但阴无凭显然不吃这套,察觉到不喜欢的话题干脆闭上眼睛装聋,一时屋子里除了两人起伏的呼吸声就没再有声。
许久,阴无凭正是入睡的时候,察觉到身侧缓缓起身的动静,还以为是天亮了,也跟着坐了起来。顾及不解道:“还没睡吗?”
“没,可是天亮了?”
“没,我换盆火,殿下你继续睡就好。”
阴无凭有些好笑的拉住被子对角的人,“不用了,那盆子火也没甚大用,你且睡着不动被子就暖和了。”
“好吧。”顾及妥协的躺了回来。
经此一番折腾,二人都没了什么睡意,各睡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想出去走走吗。”
阴无凭的声音在一片漆黑里响起,像是终于准备大干一番一样,语气还微微带着点兴奋。
顾及不太赞同的给他掖下被角,即便没开口也说明了态度。
却听一向寡淡的阴无凭像是找到乐趣了一样,直接坐了起来,“明日回去又要施针,或许又不得出门,就这一次。”
“好吧……”
顾及最终还是答应下来,毕竟阴无凭难得有了点愿求,但担心他吹风感冒,顾及还是去柜子里又找了个帽子出来给他带上。那或许是个孩子的帽子,戴在阴无凭的脑袋上有种滑稽的违和,但那孩子的头大概不小,因为阴无凭戴上还绰绰有余。
出门时候,阴无凭身上除了外衣还披上了披风,整个人像是裹着棉被出的门,他都担心卡门出不去。
大门打开就是一阵冷风刮来,但当人走出门,脸上的凌冽感也慢慢适应下来。
顾及拉着他走在一片雪地里,雪很薄,不会淹没他们的鞋头,但足够留下一串明显的脚印,让顾及能在一顿七拐八绕的巷子里找到回来的路,吱嘎吱嘎的踩雪声还有阴无凭喘息的声音,顾及沉沉看着裹在绒毛里的侧脸,突然觉得这场雪下得也挺不错的。
“殿下不常踩雪吗?”因为他每一脚似乎都踩得格外珍重,不是怕滑倒的小心翼翼,而是怕脚印踩不完美的小心。
“十五年了。”这串数字的背后涵盖什么,顾及瞬间就明白了。
一瞬间身体微微僵硬,阴无凭却是吐口一句,仿佛真将浊气都吐了出去,浑不在意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反倒安慰起了他来。
冬日天明总迟半许,更遑论如今还未至卯时,或许是走得久了,阴无凭身上还发起了热,怕出汗受凉终于停下了踏雪的游戏,此刻他们站到了一处河畔,薄雪不足以将河面冰封,但却足够起一圈冰花,月光照在上面映起一层白白的光晕,像是恍惚回到了久远年岁之外,心中却是宁静。
“这里比宫中的月亮圆。”
“什么?”阴无凭问。
“没什么。”朦胧的惬意总会叫人说一些不着边的话,就如此刻顾及怀疑自己应该是没有睡饱,才会有一种微醺的飘飘然,这种微醺的不真实给了他一丝勇气,他竟鼓起勇气扯住了身边人的袖子,“殿下,你会好的,对吗?”他语气惴惴不安,带着不甘心,他似乎将阴无凭能否恢复放到了极前面的位置,以至于比阴无凭还担心空欢喜的失落。
但是,为什么呢?
浅薄的**真的会驱使这个桀骜、年少的君王吗,还是说这只是求不得的心理作祟。
在这样安静的夜里,阴无凭罕见的开始认真回忆顾及说过的那句话——我们见过,只是你忘了。
是在哪里,什么时候?
绝不会是他不见天日的十余年中,那就是他还沉在国度牵扯、条例封心的时候,那时候的顾及才多大?
八岁还是九岁?
灵光一闪,他好像抓住了一道尾巴,不假思索的开口:“你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对吗?”
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却让顾及笑了起来,沉沉的黑目分毫不愿错过白发人脸上的一点神情,尽管那张淡漠的脸上除了疑惑什么也没有,但滔天滚烫的欣喜却猛烈的击打在顾及的心口,他激动的握住了阴无凭的手,几乎语序颠倒的重复:“是,是的,您想起来了吗……”
这本来不是一个很难猜到的答案,但阴无凭从未深究其中,也从不愿去深究,让那段记忆就像流失一样的尘封锁闭。
顾及此刻就像抱着宝箱的孩子终于找到了钥匙,肉眼可见的激动。
“我没有失去记忆,只是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太久远了。”思索起来深深的疲倦,拖着他一遍又一遍走过暗色的过往,无法挣脱,无处排解,让他下意识选择不去翻找记忆,而在今天,他突然觉得那份灰暗的过往里,自己好像忽视了一些短促而鲜活的颜色。
但不论他到底回答了什么,都无法浇灭顾及燃起的烈火。
顾及终于慢半拍的意识到自己激动的唐突,看着双掌间瓷白的手,感受着温凉的体温,他将数日恪守的恭敬暂且抛去了脑后,他心中悄悄争辩,就这一次,等阴无凭挣脱他就放开。
但阴无凭此刻无闲去管那双紧紧贴住的手掌,他尽力的在一堆杂尘中翻找他想要的那点鲜亮——高高的大堂里,富丽堂皇的宫道中,拥挤吵杂的人堆里,他抓到了遗失的色彩,但是却无法将模糊的色彩变得清晰,也无法听到呼啸声中的话语,他只是看到了一道红色的身影踏上了石阶,即便模糊飘渺但他确定,那是自己,后来他做了什么……
愈陷愈深的光晕中,他听到耳边急促的呼唤。
“殿下!醒醒,殿下!”
“无凭!阴无凭……”
“知微……”
最后那一声呼唤传来,阴无凭下意识轻骂道:“放肆……”
但那声轻轻的,甚至还不如他倒下时的闷哼声音大。
顾及伸手快速将他捞在怀中,不断叫着他的名字,但倒在怀中的人除了不稳的呼吸外,没有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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