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夺权(十一)

萧牧川见他沉静了下来,笑道:“本王没有骗丞相吧?这景色不错吧?”

谢含章长年受案牍之劳形,都快忘了自己曾经也是好野游的少年,如今公务繁忙,更是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此刻不如忘却凡尘俗扰,好好享受这世间清绝之景。

他轻轻“嗯”了一声,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

两人之间一时静了下来,整片山顶上只有呼啸来去的山风,将旁边生起的火堆吹得火光摇曳。因没有再添柴火,火焰逐渐微弱了下去,越来越小,直至完全熄灭,周遭陷入昏暗之中,唯有天幕上的星光熠熠,

萧牧川目光放肆地盯着谢含章,星光照在他轮廓柔和的面上,如同覆了一层霜,平添了几分温和清冷。

四周寂静一片,他突然开口:“丞相就不问问本王,在未若楼里边做了什么?”

谢含章微愣,随即扯了扯嘴角,笑意了然:“能去这种秦楼楚……”

话到一半,陡然改口,“能去南风馆的,还能是做什么?下官对王爷床第之间的事,不感兴趣。”

萧牧川偏过头来,盯了他片刻,恨恨地咬着牙道:“本王没干那种事!没招惹一人!”

谢含章轻轻地“哦”了一声,尾音微扬,颇有点意味深长,“确实没招惹一人,王爷是体力勇猛,夜御四人。”

他侧过头来,漆黑的眼珠子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黑夜里瞧着并不真切,萧牧川却总觉得那双眼睛里带着些许轻视、嫌弃和厌恶。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眼底揉不得尘埃,肯定对这种风月之事极其厌恶。

萧牧川心底一慌,连忙辩解道:“那个人胡说八道,本王哪有那本事?”

刚说完,便听到身边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

萧牧川愣了一下,这才发觉他刚刚的那句辩解似乎别有意味……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谢含章忍不住笑着问道:“是没有夜御四人的本事?还是没有夜御六人的本事?”

萧牧川这下脸都黑了。

他萧牧川但凡能看上别人一根手指头,何必眼巴巴地肖想了他十年?换一个人不好?

萧牧川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有坑?还是被谢含章下了蛊,神魂颠倒了?

他恶狠狠地盯着他,恨不得一把掐死他,一了百了。

谢含章躺得好好的,心情愉悦地欣赏着眼前清景,却骤然被人捏住了手腕。

他一愣,这是恼羞成怒了?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安抚道:“王爷放心,下官不是多嘴的人,不会把王爷的私事说出去的。”

萧牧川猛地翻过身,强势地压在他身上,手上紧紧捏着他的手腕,力道极大,谢含章顿时吃痛,轻呼出声。

萧牧川连忙松了松手,身体却一动未动。

黑暗中,两人几乎贴在一起,鼻息相闻,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谢含章在这诡异的安静中察觉出了一丝丝的异样,他猛然想起萧牧川好南风一事。

他顿时有些排斥,推了推他的身体想要后退一步,却被萧牧川箍紧了腰,往前一送,反而贴得更紧。

谢含章的力道自然不如这常年打仗的萧牧川,索性放弃了挣扎。

他声音清冷,面无表情道:“王爷该不会是把下官当成南风馆里,那些任人蹂躏的男宠了吧?”

谢含章微微眯了眼睛,他身为丞相,自认为再给萧牧川一百个胆子,谅他也不敢对他有非分之想。

可话音刚落,谢含章便觉得腰间一痛,被人狠狠地掐住。

紧接着听到萧牧川咬牙切齿的声音,“本王没干那种事。”

谢含章不明所以的抬了抬眼皮,“哪种事?”

此时若有一道光晕,谢含章便可瞧见萧牧川阴沉得几乎要滴出黑水的脸。

他磨了磨后槽牙,恨恨道:“南风馆的事,没有夜御四人,也没有夜御六人!本王什么都没干!本王只是去里面找了两个下属,让他们滚回漠北去运粮!”

萧牧川宣泄似的,一股脑把话都吐了个干净,仿佛把心里地堵塞全吐出去。

谢含章静静听他说完,默然片刻,轻轻地“哦”了一声。

没有表示相信,也没有表示不相信,这让萧牧川心里完全没有底。

他到底是信了没有?

静了片刻,谢含章才轻飘飘道:“这是王爷的私事,与下官无关。”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下官也不是多嘴的人,王爷的事绝不会泄露半句。”

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谢含章的错觉,他忽然觉得周遭空气微微为之一凛。

这下萧牧川真的想要弄死他了。

不必什么时候,就在此时,带着他从山顶往下一跳,生死由天,好过现在这样里子面子都没了,里外煎熬,狼狈不堪。

他既想要他不在乎,就不会嫌弃排斥他,又隐隐期盼着他在乎,只有亲近之人才会在乎他做了什么,而不是这样与己无关,高高挂起的态度。

他不说话,眼神又死死盯着谢含章,呼出的温热气息都喷在谢含章面上颈间,气氛微微诡异。

他只好开口道:“王爷能不能先从下官身上下去?你太重了,下官身上都麻了。”

谢含章说的是实话,萧牧川快压得他喘不过气了。

萧牧川盯了他片刻,瞧着他面庞清冷自若,寻不见一丝在意的痕迹,心里一点点地往下沉,直至深不见底。

他从他身上撤了下来,却扔死死攥着他的手腕,不肯松开。

谢含章抽不回来,无奈道:“王爷,荒郊野外没有头枕,下官的手……”

萧牧川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把自己的手臂伸到他的头底下,任由他枕着。

谢含章:“……?”

萧牧川长年打战,手臂结实,可比谢含章自己那软绵绵的胳膊枕起来舒服多了。

罢了,不跟他计较了,好好观景。

但萧牧川岂是个会消停的人?

没过片刻,谢含章便发觉那人改攥为握,握着他的手,捏了又捏。

他分明身量只比萧牧川矮了一点点,手掌却比他小了不止一圈,几乎被他完全包握住,挣脱不开。

“丞相方才不是说冷?”萧牧川凑近了,在他耳边轻声道。

谢含章方才还没有察觉,被他一说,才发觉手脚冰凉,没了火堆的取暖,现在山风一吹过来,凉意丝丝入扣。

他微微挣扎着要起身,“我去添点柴火,把方才的火堆再生起来,不然三更之后,霜寒露重,会更冷。”

萧牧川按住他的身体:“丞相知道哪里有柴火吗?”

谢含章一愣,“王爷不是知道?”

“对啊,本王知道。”萧牧川恶劣地笑道:“但是本王为何要告诉丞相?”

萧牧川还没离开鄞都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地方,少年时最喜欢来这里,一个人枕着手臂待到天亮。

回京之后,他偶尔也会来,只是没有从前那么频繁了。

他对此处的熟悉程度可想而知。

但见谢含章面上一忤,似乎是要生气,萧牧川连忙环住他的腰,凑了上去,“前几天刚下过雨,干柴不好找。”

他一靠近,就像个活生生的活路似的,身上的热量源源不断地涌了过来,驱散了夜间的冷意。

谢含章竟然一时之间舍不得推开。

都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可眼下这点子温暖,就让谢含章屈从了。

萧牧川何其敏锐,眼见他犹豫了,立即打蛇随棍上,又将自己身体挪近了些,一只手任由谢含章枕着,另一只手扣着他的腰,姿势亲密。

身上温暖,好风好景,谢含章观了一会,便觉眼皮渐渐沉了,索性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旁边的萧牧川却还清醒得像个夜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含章睡着之后的面容。

那双灵慧的眼睛阖上了,他五官柔和的脸庞便显得有些懵懂和稚嫩,这个模样的他,有点像十年前刚刚入朝为官的谢含章。

那时候的谢含章比现在稚嫩多了,眼神清透,心无杂质。

有一年深冬,大雪纷飞,萧祁在殿外等先帝宣召,冻得浑身颤抖,他那时在宫中地位不高,性格阴郁,皇帝也对他素来不喜,太监们贯会看脸色,自然也跟着轻视萧祁,任由他冻着,也不给他去暖阁等着。

萧牧川当时恰好也在殿中,他跟萧祁恩怨不小,正心情愉悦隔着窗棂欣赏着萧祁的狼狈不堪。

谁知,便瞧见一个年纪与萧祁相仿的少年,面容清秀,小跑着从国子监那条路甬道而来,来到了萧祁身边,笑意温柔地把手炉递给他,还帮他哈了哈冻僵的掌心。

宫中伺候人的太监宫女不少,但是萧牧川没见过这么灵秀的人,身上没有半点卑微和讨好,只有眼中不含杂质的关怀,特别地……温柔体贴。

他当时就愣住了,他没想到萧祁这样的狗东西,居然会有这么好的人作伴读?

萧牧川当时就偏过头问內监总管,“这人是谁?”

內监总管愣了一下,道:“这是二殿下的伴读。”

萧牧川一皱眉,斥道:“废话,老子也知道是伴读,问你名字。”

这人天天跟着萧祁,宫里人几乎都知道他,但若问起名字,內监总管却想不起来,只好让人去拿了宫中登记的簿子来查。

谢含章,字成冰,镇南大将军谢从戎的二公子。

含,藏也;章,美也。

萧牧川当时念着他的名字,只觉得这名字跟他的人很像,很配他。

这是萧牧川第一次见到谢含章,尽管不愿意承认,但那段时间,他确实很羡慕萧祁身边有这么好的人,甚至觉得萧祁这种人,也配?

他跟萧祁的恩怨可以说是从小到大,像是天生的仇人似的。

那个时候萧牧川是太子,萧祁不敢跟他正面冲突,但这个人阴险卑鄙,总是在暗地里使手段,激得萧牧川恼怒不已,可偏偏先帝那段时间一直要求萧牧川克制自己的心性,不许随便骂人和打人。

先帝的原话是:“你是太子,萧祁若是胆敢以下犯上,你便让大理寺去处理。”

可大理寺办案是要讲究证据的,而萧祁行事向来隐秘,故意让萧牧川知道,却偏偏不留证据。交给大理寺,那不是相当于纵容了他?

直到有一次,萧祁故意调换了内府呈上来的花盆,让人将银杏送到了宜兰殿,致使萧牧川的母妃因花粉过敏而引发旧疾之后,萧牧川终于忍不住了,决定要好好教训这个狗东西。

一年一度的皇陵祭祀大典上,萧牧川早早地跪拜之后,避开人群,携了弓箭,隐伏在萧祁回行宫居所必经的路上。

等了半天,终于等到萧祁从远处走来,他无声地拉上弓箭。

那时萧牧川的箭术学了三年了,射箭很准,几乎不出错。

他当时就想好了,不打死他,至少也要让他在床上躺几个月,才能解了母妃之仇,消了这口气。

弓箭弯成半月的形状,拉到最满,箭尖已经瞄准了。

却在这时,有人从背后悄悄拍了萧牧川一下。

萧牧川陡然一愣,手上弓箭差点射出去,转过头来,刚想骂人,就瞧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正站在他后面,眼神清澈坚定,面上不卑不吭。

萧牧川当时就愣住了。

这不是萧祁的伴读谢含章吗?

皇陵祭祀,通常只有宫中皇子和妃嫔可以参与,而谢含章那个时候是萧祁的伴读,半仆半友,时常跟在萧祁身边出入宫禁,连祭祀都能参加。

只听他温声问道:“太子殿下想做什么?”

萧牧川手上还举着弓箭,身前被杂草挡住,不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萧祁已经过来了。

只要此时萧牧川将弓箭射出去,就一定可以射中萧祁,可以为母妃报仇了。

然而,不知道是鬼迷心窍,还是良心发现,总之,萧牧川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凶神恶煞的模样。

他居然将弓箭藏了起来,放到身后,面上故作无事发生,口气平静道:“没做什么,本宫在这练箭。”

反正他要是想要报复萧祁,有的是机会,不急于这一时。

谢含章似乎也不疑有他,温和地微笑道:“太子殿下在这里射箭,恐怕容易误伤别人,不如还是去后山吧。”

当时正值黄昏,薄阳照在他的脸上,笑意浅浅,更晕出几分温柔沉静。

瞧着瞧着,萧牧川居然觉得脸上发烫,心跳加速。

两人一别而过,此后也没有什么交集,偶尔在宫中甬道上碰见了他就像是所有跪地的宫女太监一样,远远地俯首行礼,冷冰冰的君臣之礼下,没了那日黄昏下笑意温柔的少年的影子。

偶尔萧牧川瞧见他跟萧祁同行,两人年纪相仿,意趣相投,所谈皆是当时的治世之道,他就暗暗不爽。

他比谢含章小了六岁,倘若跟他同岁,一定能跟他同时进了国子监,那他就会遇到谢含章,说不定他今天就是自己的伴读,而不是萧祁的了。

萧祁那狗东西,不就比他年长了几岁?

然而,萧牧川没想到有一天,年纪小也是有好处的。

当时的萧牧川没有跟别的皇子一样在国子监读书,而是由皇帝指了太傅来教导他。

但是无一例外的,那些人个个老态龙钟,倚老卖老,说起书来头头是道,什么君道臣道讲得鞭辟入里。

可当萧牧川问他们,“国库入不敷出,太傅家中却余粮甚多,毕竟兼并了那么多百姓的土地是吧?百姓没了地,就没法种田,也就没法交税,国库就没有收入,请问太傅这个问题如何解决?”

这些太傅们便都说不出来了。

萧牧川最喜欢看着他们在朝堂上说得冠冕堂皇,一触及自身利益就丑态百出。

什么君道臣道,什么治国之道,都不如先治一治这班朝臣更有用。

终于在一次没有按时写完作业,被告到皇帝面前之后,萧牧川索性不装了,毫不客气道:“你讲的东西都是狗屁,有什么好写作业的?从前随便写写,是看在你年纪大了的面子上罢了,现在不想写了。”

几个太傅先后都被萧牧川气走了之后,皇帝终于也没办法了。

不知道哪个大臣跟皇帝说,“或许找个有真才实学的年轻朝臣,年纪不要太大的,或许太子殿下更容易接受一点呢?”

萧牧川当时嗤笑了一声,年轻的?

那更好对付了。

年轻脸皮薄,一激就怒,想必不用几天就可以耳根清净了。

谁知道没过两天,就听说父皇亲自给他选择了去年科考的状元郎,也就是如今在翰林院的谢含章。

父皇似乎很喜欢他,说他秉性至纯,才华横溢,将来一定是个良臣。甚至还说,如果他能教导萧牧川,以后就让他做他的左右手。

萧牧川当即愣了,没想到好事就这么砸到他头上了。

当父皇拿着谢含章的策论放在他面前,问他愿不愿意让此人教导他的时候,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以往他都十分排斥那些太傅,不愿意读书,皇帝以为他还是之前的想法,便在旁边絮絮地劝说他,跟他说谢含章的性情温和,人也敏慧,跟那些太傅不一样。

萧牧川沉默了半天,最后声音有些不自然道:“就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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