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夺权(三十二)

自古以来,所谓“清君侧”也好,“靖国难”也罢,都是一个借口罢了,然而任何一场正义或非正义的战争,都需要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稳定军队,汇聚民心,拉拢诸侯朝臣。

谢含章徐徐道:“当年先帝急病发作,驾崩时只来得及召见王爷、镇远侯、以及下官,甚至都没召见萧祁。而后来宫中内监颁布遗诏,除了萧祁,却没人亲眼见过那纸遗诏。”

先帝心思难测,谢含章当年在他病榻前,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无关紧要之事,却唯独没有提起要谁继位。

但满朝大臣都认定谢含章是萧祁的人,先帝临终时召见他,必定是让他辅佐萧祁,这几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想法。

只有谢含章自己知道,当年先帝压根没提立储之事,他连那一纸诏书都没见到。

当年先帝驾崩,事态紧急,宫里宫外都按照他和苏流、梁玄照等人事先的安排,控制住了局面,继而推萧祁上位,一气呵成,甚至没人有空去想那一纸遗诏。

遗诏既重要,又不重要。

如果手中无兵,控制不住局势,遗诏就是一纸空话,所以当年萧祁拿出这张遗诏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敢提出疑虑。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萧牧川身上,都在防备他,但萧牧川却在当年先帝驾崩后,出奇地安分,在先帝灵殿中守了七天七夜,直到扶灵归葬皇陵后,独自领兵回了漠北,似乎对皇位没有半点觊觎之心。

谢含章至今不明白,萧牧川当年为何那般轻易地放弃了皇位,先帝唯独召见他这一个儿子,父子二人到底谈了什么?这些年谢含章不是没有疑惑过,只不过后来萧牧川在漠北还算安分,日久天长,当年之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此时提及,萧牧川却是冷笑一声,“当年之事,不应该问丞相么?”

谢含章缓缓叹了口气,当年彼此立场不同,追究没有意义。

他不与萧牧川分辨,只继续分析道:“当年那封遗诏没人亲眼见过,也就是说,上面到底是写的是萧祁,还是王爷你……”

谢含章顿了顿,目光闪了闪,意味深长道:“谁知道呢?”

话到这里,彼此都心照不宣了,甚至……是否有那封遗诏都不要紧,但凡有一丝风声泄露出去,萧祁皇位的正统性就会动摇,那么萧牧川便可借机顺势而为。

萧牧川垂下目光看着被他困在怀中的谢含章,盯着他秀美的脸,没有说话,忽然有些理解了当年父皇在病榻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了。

“谢含章形不见色,内秀于中,你绝不是他的对手……知道你不忍下手,为父已经替你料理了……”

先帝的话犹在耳边,萧牧川目光默默地盯着谢含章,他不知道,他的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或许……这又是他为萧祁谋的一步棋呢?

周遭一阵静谧,谢含章忽然道:“王爷可否放松手?”

萧牧川:“……”

他愣了下,才发现从方才到现在,他一直将他箍在怀里。

萧牧川骤然脸上发虚,手上却还固执地不想放开,嘴上不讲道理:“丞相本事大着呢,焉知你有没有在这里伏兵,把你捏在手里,好歹还能做个人质,是不是?”

谢含章哑然无语。

萧牧川随着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枯枝上,他一贯喜欢在谈论事情的时候,手上执笔随意划来,萧牧川知道他有这个习惯。

他低头,正好瞧见谢含章发髻上的素色木簪,通体光滑莹润。

萧牧川心念一动,伸手一抽。

谢含章满头墨发顿时披散下来,他一时错愕不已,仰头看他,“王爷作甚?”

萧牧川也是愣了,刚刚是没有细想,就这么拔下来了,这会子插回去也来不及了……

他梗着脖子,生硬道:“用这个划。”

谢含章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慢吞吞地接过自己的簪子,缓缓道:“王爷怎知下官有这个习惯?”

他墨发披散,越发显得肤色细白,眼中明灭不定,活生生一只千年狐狸精。

萧牧川在这目光中几乎无处遁形,心跳如擂鼓,一时无从措词,更疑心他是不是看出来了什么。

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没好气地回道:“给你你就用。”

彼此沉默中,仿佛有种诡异的气息在涌动。

好在洞口的光线恰好被谢含章挡住,萧牧川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神色,他却看不到暗影里的萧牧川。

谢含章瞧了片刻,才淡淡地移开了视线,似是没瞧出什么。

“从外城、内城、皇城,一共三道防线。”他声音清冷,手执簪子在地面上比划着,不疾不徐地说来,思路缜密清晰。

“王爷若是带兵强攻,最多拿下外城、内城。皇城的虎贲军在最里层,一旦接到报信,一定会负隅顽抗。这种情势之下,王爷一击不成,只能围城攻打,那么犯上谋反的罪名,王爷便再也洗不清了,哪怕你登基了,也会永远被人诟病,甚至动摇政体。更何况,强攻也未必能成事。”

萧牧川没说话,这些他自然清楚。

谢含章继续道:“外城是巡防营驻守,想必王爷已经令人打过招呼了,关键是内城,内城的戍守归于虎贲军管辖,必须切断内城与皇城的联系。”

萧牧川声音冷静:“怎么切断?”

谢含章缓缓抬起眼皮,缓缓道:“年终大祭,虎贲军会随军前往。”

皇城空虚,若是部署妥当,兵不血刃地夺取政权,历史上也并非没有过。

只要拿下皇城,再逼萧祁写个禅位诏书,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不仅堵住了那些清流的悠悠之口,还可以避免内战损耗国力。

谢含章的考量自然是最细致妥当的。

但是……

萧牧川嗤了一声,“先将本王骗进京城,再屠杀?”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何况谢含章背刺他不是一次两次了。

谢含章似乎也深谙这一点,默然片刻,微微仰起头,目光直视他,“倘若我帮王爷夺取武库呢?”

萧牧川一愣。

倘若武库在手,加上巡防营,虎贲军便不足为惧,如此一来,相当于完全架空了萧祁。

这本也是萧牧川最初入京时的想法,却被谢含章截了胡,现在他以此投诚……又有几分可信?

萧牧川狐疑不定,他本质上不是多疑的人,素来果断。

但谢含章太懂得人心算计了,他不得不防。

目光相接,谢含章眼中明净得如同澄心堂的宣纸,温文沉静,令萧牧川心头微微一窒。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若看见了当年的谢含章,在大雪中给他披上大氅,温柔澹澹。

两人间沉默了片刻,萧牧川目光死死地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谢含章任由他看着,眼神坦荡荡。

他天生了一副温柔面孔,是那种让人见之生喜,忍不住相信他的模样。

明明就是一只狡猾的狐狸精,偏偏生了一副谪仙人的样子。

萧牧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暗暗咬了咬后槽牙。

良久,他蓦地将手从他腰间移到后颈上,玉质般温润的皮肉,他来回摩挲着,声音阴恻恻的,“谢丞相若是敢骗本王,这么好看的脖子……”

言下威慑之意,再明显不过。

谢含章神色如常,只淡淡一笑,“王爷这是答应了?”

萧牧川愣了愣,后知后觉他的威胁对谢含章来说半点效用也没有,谢含章对他了如指掌。

没了爪牙的老虎,轻易就被狡猾的狐狸拿捏了。

他心里一恼,当即捏着谢含章滑腻的后颈,咬牙切齿道:“本王还有个要求。”

谢含章微愣,还没反应过来,萧牧川俯身在他耳边冷冷道:“回京之后,不许你跟萧祁单独见面。”

谢含章愣了片刻,随即缓缓道:“萧祁未退位,他还是君,若是有诏……”

萧牧川嗤笑一声,“谢丞相的心眼比比干还多,会没有办法推脱?还是说丞相另有谋划?想与萧祁暗中连手背刺本王?”

谢含章微微不解:“一旦王爷掌握了武库,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利者,兵也。

萧牧川当然清楚,然而他有私心,他不想再看见谢含章跟萧祁之间牵扯不清。

“谢含章,成王败寇,你没有跟本王谈条件的资格。”

谢含章:“……”

他似是无奈,叹了口气,“萧牧川,你怎如此不讲道理。”

“本王嘴皮子没丞相好,跟丞相讲道理,怕被丞相忽悠瘸了。”

谢含章:“……”

这么能怼人,是谁嘴皮子功夫了得?

谢含章连日无休,方才又破费心神与萧牧川博弈谈判,此时告一段落,浑身卸力,疲倦不已。

“下官想休憩了,王爷可否放开?”

“……”

萧牧川怎么肯,人已经在他怀里了,他只差没将他揉圆搓扁。

山洞外越发寂静了下来,林间风声潇潇,一道人影出现在了洞口。

“咳咳,王爷。”是鲁停鹤的声音。

鲁停鹤背着光站着,心里嘀咕,这山洞中的篝火咋地没了?里边乌漆嘛黑,他也不敢贸然进去。

萧牧川道:“何事?”

“王爷,在下方才让人给谢丞相熬的药熬好了。”

谢含章没料到作为俘虏还有这待遇,不过他对药汤一向敬谢不敏。

“有劳军师,在下心领了。”

萧牧川知道他最怕喝药,但是看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即便明日立即回京,车马劳顿,只怕也撑不住。

于是他朝外面道:“拿进来。”

鲁停鹤正进退两难,听见萧牧川这话,立即打着火折子,躬身进了山洞。

火折子的光圈照亮二人时,鲁停鹤顿时脚步一顿,愣在当场。

王爷动作这么快吗?这就把谢丞相拿下了?

他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敢问,默默把药碗递过去。

萧牧川接过,见他站在原地,便上下看了他两眼,“你杵在这干嘛?火折子把篝火续上,你人可以出去了。”

鲁停鹤:“……”

他立即反应过来,连连拱手,“在下告退、在下告退……”

一股浓重的药味儿令谢含章忍不住挣扎着,转开脸。

喝药如上刑。

他从小身体不好,但每次不是拖到最后顶不住了,他绝不会去喝药。

萧牧川见他那嫌弃样,忍不住哄道:“青草药熬的,不会太苦。”

谢含章还没反应过来,萧牧川已经把药碗沿送到他嘴边,低声威胁道:“丞相若不喝,本王就亲自喂你。”

谢含章:“……”

瞧着萧牧川眼底发亮,谢含章在怔忡中隐隐有种诡异的感觉,他琢磨着,以至于忘了药汤的苦味儿,等到回过神来,才发觉连舌根都是苦涩的。

药汤见底,萧牧川这才心满意足地将药碗子搁在一旁。

谢含章忍着嘴里的苦味,不动声色地想要站起来拉开距离,谁知还没动两下,就被萧牧川扯了回去。

他猛地坐进他怀里,那一瞬间,浑身一僵。二十三岁的男人,血气方刚,谢含章很清楚那是什么。

萧牧川脸上忍不住发烫,手上却更加用力地禁锢着他,不许他离开分寸。

谢含章:“……”

他被他半压着,动弹不得。

良久,谢含章才缓缓叹了口气,开口道:“萧牧川,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信萧牧川敢动他。

萧牧川盯着他的那一截白腻的后颈,恶狠狠地咬上去,“丞相最好不要动。”

谢含章疼得呲牙,一时气极。

这是什么品种的恶犬?

萧牧川压着他,就势躺了下去,吐出了一口气,咬牙切齿,“睡觉。”

谢含章:“……”

初冬雨过萧瑟寒冷,山洞的地面冷硬,但谢含章头枕着萧牧川的手臂,身后是温暖结实的身躯,他心里微微一动,竟也没再挣扎,连日的疲倦终于让他的眼皮沉沉地阖上。

洞中微火逐渐熄灭,一夜清梦无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夺权(三十二)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