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回

大锦朝平靖十八年末,阴历十月廿九,阳历十一月二十二,小雪节气,京师一片安宁,百姓手中尚有余钱,早早的就筹备除夕年节。

今日倒如节气,可又反常,京师里头飘着鹅毛大雪,寒冷异常。

暖气蒸腾的朝野倒不如眼前看着一般宁静。

辰时,紫禁城内。

朝中丞相宫原朔半月前上朝之时,便觉得气氛不对,皇帝好好的身子,怎么突然咳喘不断,说话的间隙之中填满了咳呕之声,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纷纷看向宫原朔。

其中很有些臣子,听着皇帝不断地咳呕,面露喜色。

宫原朔急忙闪避百官视线,狡黠的目光只是直勾勾地锁着皇帝,脸上又装着大义凛然,嘴上一抿,心思早不在朝廷上了。

这事已经全盘算到了自家独子宫映亭的身上。

“.....”

辰时,宫原朔府上。

宫丞相的独子宫映亭尚在府上卧病歇息,强忍腹中绞痛,无力地靠在那黄花梨制的床头上,唇角不断涌着鲜血。

他胃痛的厉害,喉间腥甜乱涌,折腾的他漂亮的眼眸都雾蒙蒙的了。

师爷宋煊轻轻地将宫映亭唇边的血擦净,拿来手炉让他抱在怀里,如此热着,也好缓解些腹痛。

宫映亭的手向来冰凉。

宋煊不敢教他伸手去碰一碰自己那脆弱的身子。

这年节,几乎每个权臣的府中都聘了师爷。

宫府的聘来的师爷宋煊,才学广博,样貌威正。

他是出身不好,如今年纪三十五整,本不想在此做师爷的,因为出身,却不得不如此。

一日宋煊厌倦宫府的冗杂差事,想一走了之,但忙乱之际一下走错了门。

他撞见了一位年轻公子,正倚着玉枕读书。

这公子生的国色天姿,美的不可方物,肤白胜雪,身子却清瘦虚薄。

这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宫原朔的独子。

他叫宫映亭,表字露琛。

宫映亭也不怕人,见宋煊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只一笑,从容道:“我认得你,你是我父亲请来的师爷,善舞文弄墨,学识广博。可否与我讲学?我愿拜你为先生敬奉。”

宋煊想了想,见宫映亭不端架子,礼貌温和,一心软就留下了。

他留下后,频繁瞧见宫映亭卧病,分外心疼这孩子。也常常支开下人,自己躬亲照料。

“.....”

“宋师爷,您为何如此照料我。”

宫映亭的脸惨白,他皱眉,攥住宋煊的手腕,声息微乎其微。

“您是东家的公子,莫要对我用敬称,倒是我该敬着公子。”

宋煊不敢摸宫映亭的手,也不敢推却他的掌心,只道:“您腹中还疼着,莫要费力,好生歇息就是。”

宫映亭口中含着腥甜,惨淡一笑:“那,宋师爷今后可愿意跟着我?”

宋煊一愣,接着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你做师爷,怎么不知当今朝政?”

话说的多了,宫映亭轻咳,教涌出喉咙的血呛了嗓子。

美人轻咳的时候,唇间总有些血滴迸溅。

宋煊见他吐了那么多血也不能躺着,心里焦急起来,就坐在床围子边上,让宫映亭靠在自己的后背上借力坐着。

他后背也热,只希望如此捂着,宫映亭的胃能好受些。

宋煊含糊着:“我不过一外聘的师爷,怎么能过问朝政,公子莫要调笑我了。”

“哼。”

宫映亭费力一笑:“所以我才问宋师爷,今后可否愿意跟着我,定夺不了朝政,总能定夺自己的归宿。”

宋煊当即答道:“愿意。”

“好。”

宋煊听得耳后传来微弱的一声。

这宫映亭实在貌美非凡。

他唇红齿白,肤白胜雪,狐狸眼含情,鼻子高挺,唇形也极美。

从典籍上搜罗来描摹美人的词句,放在宫映亭身上都严丝合缝,他就是天仙似的玉人。

宫映亭样样都好,精通琴棋书画,会讲经论道。

只是他重疾缠身,病发时食难下咽,呕血不断,疼痛彻骨,向来去不了很远的地方。

他的胃疾跟心疾都是娘胎里带来的,永无治愈之可能。

样样都好,宫映亭人前笑盈盈,可人走后,他便如往日神情毒辣。

他偶照铜镜,时常过分留意自己那双阴狠的狐狸眼。

他自以为,自己也不是样样都好,尤其是承了父亲那蛇蝎心肠,就是顶不好的地方。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说父亲当政处心积虑,专断不能容人。

宫映亭自己则城府更深,歹毒更甚,遇事当狞笑着亲手剖仇人心肺,才算作罢。

宫家的正房夫人,也就是宫映亭的生母,是先帝的大女儿寓礼公主,连当朝皇帝都得唤她一声长姐。

这一段姻缘,是先帝为感激宫原朔这些年呕心沥血的帮扶自己理政,特意许给宫原朔的。

不过宫原朔没有先帝想的那么争气,夫人怀上宫映亭的第四个月他便娶了妾。

宫夫人明面上不恼,但私下悲愤异常,只在自己房中默声垂泪,因过度忧伤险些落胎。

悲哀尚且伤人,更不说她腹中之子。

夫人临盆,惨痛不已,最终留下一个婴孩,血崩而死。

这婴孩就是宫映亭。

他自幼体弱多病,几次呕血晕厥,生命垂危。

终究是老天爷怜惜宫映亭,他竟活下来了。

宫原朔厌恶儿子身有恶疾,也厌恶那长公主怀孕时日日悲痛,伤了宫映亭的身子,让他落下娘胎里带来的痼疾,终身难愈。

先帝知道此事,也知道宫原朔还想续弦生子,便派人将宫映亭接到紫禁城里哄着,日日教暗卫蹲守宫府,见有面生的女子从宫府出入,身怀六甲,或是下人围绕,便害的她们横死。

自此,宫原朔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不敢再续弦了。

宫原朔不但深谙官道,更会察言观色,日后上朝明着暗着的表决心,皇帝终于松口,将这儿子送还宫府。

在旁人眼里,这宫映亭孤寂不已,身边只有个宋煊时常讲学说话。

照理来说,宫家的儿子经年卧病,不玩乐,只守着典籍,大抵精神也不佳。

恰恰相反,这宫映亭不但精通算计人性,也从不见他脸上有愁容。

宋煊问时,他只说:“我也随了父亲的性子,心中凉薄无情无义,我这等薄情之人,自是不会愁的。”

十八年前,先帝在时,临着驾崩前几月微服来看望六岁的宫映亭,先帝问:“你爹爹平日里喜爱你么?”

宫映亭摇头,说道:“回外祖父的话,爹爹不喜爱我,因为我身子不好。”

“你爹爹变坏了。”

先帝抚着宫映亭的脸颊,想起自己悲痛而死的女儿,不禁垂泪。

“外祖父,不是爹爹变坏了。”

宫映亭平静地伸出小手给先帝擦泪,动作十分笨拙:“许是我爹爹,生来便如此,待人凉薄。”

“吾父薄情,让孩儿替父赎罪。外祖父也莫生气,孩儿也不能没有外祖父的疼爱。”

先帝大惊,觉得年幼的宫映亭智慧超群,便将身上的玉质护身符赠与他。

同时赐字露琛,先作小字,弱冠后方可当字使用。

这是先帝由衷赞誉宫映亭心思如朝露清透,心智如玉琛清魄,变相昭告天下:

若是宫原朔待儿子也凉薄,那他就死定了,会成为天下死状最凄惨的人。

宋煊早听说过这件事,他不在意宫映亭的身世,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

他只是怕宫映亭病着无人照料。

照顾宫映亭这些年,宋煊早已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疼爱着。

宫映亭弱声问道:“若我自立门户,你做我的管家可好?”

宋煊想好了:“好。”

“那好。”

宫映亭对此事胸有成竹,说道:“这日子,也就在眼前了。”

“公子您是说....”

宋煊一想到这个念头就浑身发冷:“东家想将您挪出宫府,教您自生自灭么?”

“不然呢?”

宫映亭冷笑两声。

宋煊不信:“为何不是东家他好好的给您遮风挡雨呢。”

宫映亭腹痛不减,人已经累极了,只道:“宋煊,你还是不够了解他。”

此话说罢,美人就不再开口了。

不一会子,房外便响起一阵子问候之声。

宋煊缄口,知道东家退朝回来了。

“宋师爷,你这是做什么呢?”

宫原朔来了,见宫映亭靠在宋煊的后背上,十分疑惑。

“回东家的话,公子难受的紧了,吐血吐的躺不下,我想让公子好受些。”

宋煊心里有底气了,回敬的口气也强了起来。

宫原朔回府来本心神不定,看宋煊如此,气焰竟弱了三分,只说:“宋师爷,这并不是您的本分。”

“东家,我愿躬亲照料公子。”

宋煊直来直去的话,一下子撼动到宫原朔多年来扎在心上的一根刺,隐痛之际,他勃然大怒:“宋师爷,本阁将你聘来,并非是让你在此作势讥讽本阁不疼爱子嗣的。”

疼爱子嗣?

宋煊冷笑,他多想问一句。

你几时疼爱过你这多病的亲儿子?

“您是尊贵的丞相大人,请恕罪。”

宋煊眼周灼热起来,怒发冲冠。

忍到今日,宋煊决意为宫映亭打抱不平,这孩子久被宫原朔疏离,病的多重也不为他医治,将好好的人糟践成这样。

宋煊一见他病着,心里就疼的慌。

宫映亭还这样年轻啊,身子已经脆弱不堪,久久缠绵病榻。

宫映亭今年才满二十岁,一想到这个宋煊就心痛。

他才二十岁。

宋煊就是一师爷,跟宫府的血脉没有半点关系,他都疼爱着宫映亭。

宫原朔到底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宋煊恨得牙根痒痒。

“本阁今日就要杀了你,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宫府作威作福?”

在宫原朔歇斯底里的当口,宫映亭开口了。

他微声道:“宋煊。”

宋煊听见了,应他:“公子。”

宫映亭缓了缓,道:“你出去。”

宋煊闻言一愣,都没赶上接茬。

“我叫你出去。”

宫映亭微弱清冷的语气,竟让狂怒的宫原朔都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这声音虽轻微,在宋煊的耳朵里却又千金之重。

“好,公子保重。”

宋煊走时,眼睛抬都不抬。

“父亲,您和一个师爷怄气做什么,有事,找儿子就是了。”

宫映亭离了宋煊的支撑,身子有些发抖。

尽管胃痛难忍,他还是挣扎着起身下床,拿冰凉的指头抹净唇角刚渗出的血。

“父亲一来,想必是有大事。平日里,儿子想听见父亲的声音都是极难的。”

宫映亭又厚又黑的长发,早让梳头的下人扎成高髻。

他忍痛之际,额角浮了太多冷汗,碎发全粘在了他苍白的额头上。

乍一看儿子犯疾犯的厉害,宫原朔不知为何有些心痛。

他道:“琛儿,你的病可好些?”

“父亲从未问过琛儿这样的话,今日是怎么了。”

宫映亭一步步逼近宫原朔,冰凉的手摸着肚子,眉头微蹙,假意地笑着:“可是有大事找儿子相商?父亲直说便是。”

“.......你,你恨为父么?”

宫原朔话到嘴边儿,老是开不得口,不知怎么先问出这么个没着落的话。

“儿子不恨。”

宫映亭只笑,眼中疯魔,唇角乖张。

“露琛。”

宫原朔虽难开口,但还是说道:“你大了,为父在京师繁华之处,为你购置了一处府邸。”

“你可是为父的独子,如今你也该接为父的衣钵了,到朝中为相,让万人敬仰,该是多好的事。”

可这样的事拿来糊弄宫映亭是顶难的。

“怎么?”

宫映亭直直地望着宫原朔的眼,不容他眼神躲闪:“父亲享乐之际没想着儿子,接烂摊子的时候倒想了。”

“儿子可是碍了您的眼了?”

“父亲。”

宫映亭伏在宫原朔耳际低语,气息孤傲冰冷:“您是想要儿子的命吗?”

先出场的是受,宫映亭是受,别站反了求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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