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蒋翡其实幻想过多次与池渊重逢的画面。当然,是许多年前。他常打探池渊的消息,也在茶楼侧耳听说书人讲关于他的民间轶闻,一坐就是一下午。

池渊,诨名折桂公子。出生就预定了世袭爵位,十七登科及第,冠礼未行便引得举国热议。

形貌上上乘,为人张扬恣意,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才名与艳名皆远扬。

听到大约能背下来之后,蒋翡就不爱听这些东西了。原本同站在陆地上的两个人,其中一位却成了水中花梦中月,如果蒋翡还执迷不放,反倒成了倒挂在枝条上捞月的滑稽猴子了。

当晚蒋翡做了一宿的噩梦,他被关在茶馆里被迫听这劳什子池渊生平,听的头疼欲呕便推门想离开茶馆,双手却突然被人反剪在身后,他越挣扎那人手里动作越狠,还腾出一只手掰开他的牙齿,以呛死他的架势往他嘴里灌药。蒋翡悲愤地瞪视此人,却发现他就是池渊!

一身冷汗地惊醒,蒋翡发现夜色未竟,天边不过将将泛起鱼肚白。

他翻身下床,无端地腿一软,跌到床下。紧接着便是熟悉的气血上涌,喉管奇痒,蒋翡捂着嘴倚着床沿一阵猛咳,平复之后已是一身虚汗,摊开掌心,几点猩红溅在惨白的皮肤上,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蒋翡扶着床板,勉强站了起来。他拿帕子擦了擦血,随手团坐一团投进废簏中。

四周依旧静悄悄的,他不由得咬牙暗恨,刚刚咳得昏天黑地,竟然没一个侍女小厮听见!他这王府二少做的又哪里比平民百姓舒服!

正欲唤人,一阵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却停在门外。当归在门外轻唤:“少爷?”

“我醒了。”蒋翡应到。嗓音实在嘶哑难听,他清了清喉咙,示意当归进来,给他倒杯水喝。

当归把茶水捧到他跟前,见蒋翡面色奇差,不由骇得手一抖,杯中的水也晃了出来。

蒋翡摆了摆手,“无妨,昨夜没睡好。”

当归小声道:“池御史已经到了王府,说是要去北边视察粥棚,想同少爷一起前去。老爷和世子已经在前厅了,正催少爷过去呢。”

蒋翡心头猛得一紧。“不过卯时初刻,他怎么来这么早?”

“我听说,是池御史觉得赈灾一事刻不容缓,天未亮就起身,前来登门拜访了。”

蒋翡在镜前坐下:“……叫粉黛过来,帮我扑点脂粉。”

他目前这幅尊容实在不适合见人,面颊凹陷,目下青黑,唇色苍白。仿佛是僵尸成精了。

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脑海中又浮现池渊昨日顾盼神飞的模样,更觉得烦躁异常,握着茶盏的指关节也隐隐泛白。

“可是……老爷在催呢……”当归嗫嚅道。

蒋翡只觉得一阵邪火直冲天灵盖,他猛地转头凝视当归,目露不愉,神色锐利如刀刃。

他似笑非笑,一字一顿道:“让他们等。”

拓南王府修得气派,前厅更是开敞轩阔。家具一应是由能工巧匠用紫檀木与钢铁打造的,低调中却带了浓郁的肃杀之气。

拓南王坐在主位,一身绛黑常服,话语虽少,气势却如山岳般压人。

池渊的目光在他的右臂上停留片刻,迅速移开了。

蒋如赫是当今皇上亲封,华国唯一的外姓王。而立之年便立下开疆拓土的大功,也在那时因为重伤,卸甲回乡。他依稀记得……拓南王的右臂几乎被贼寇砍断,是找了最好的大夫才治好,但是也基本丧失抬起、握持等能力了。

世子蒋瑛坐在下首,就着棉州民情侃侃而谈。他身量如熊,眉目凶横,倒是颇有将门世家的风范。

池渊听着有些无聊,他已和这两位绵里藏针的推拉几回合,也明白和这所谓棉州地头蛇没什么好谈的。只要他的出现挡了王府的财路,这些人就不可能给他说实话。

池渊只能暗自祈祷,蒋翡千万不要也是这么一副奸猾模样,否则他真的会失望透顶。

数不清自己向厅外望了多少眼,当蒋翡真的出现时,他却不知怎的,心头一颤,脑海一片空白。

天未全亮,蒋翡扶着门框迈进前厅。烛火摇曳间,他的面色却如冰雪般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在昏黄暖光中融化消弭。

他一身素白色宽大长袍,更显得人物清减。烛光给他的侧脸镀了一层柔边,从隽秀的眉骨到淡色的唇,每一道弧度都惊艳得恰到好处。紧接着,美人淡淡一笑,略带倦色的眉眼舒展开,向他拱手行礼。

“池御史。”

池渊猝然惊醒。‘池御史’三个字宛如一盆冷水将他浇个透心凉,一声‘阿翡’在喉间转了几圈,终究没说出口。他还礼,涩声道:“二公子,好久未见。”

蒋翡心想并非许久。昨天我还单方面见过你。

此刻场景比他想象中还要尴尬,让他松口气的是尴尬的并非只有他自己。池渊一副同手同脚的慌张模样,问过好后便不发一言。

他与父亲大哥行了礼,简单交流了一下情况,接着又看向池渊。

“池御史用过早膳了吗?”蒋翡问道。

这话问得实在寻常,在此情此景下又格外不寻常。池渊一怔,“用过了。”

“棉州饮食丰富,原想着先带你品鉴一番呢,我们也好叙叙旧。”蒋翡轻笑,语气妥帖。“这样也好,事不宜迟,我们先出发吧。”

池渊也镇定下来,他朗然笑道,“我替你备了马,我们走乡路去北边三县如何?一别数年,不知道二公子还肯不肯赏脸再与我比一回骑射?”

他话音刚落,厅内陷入一刹尴尬的寂静。

蒋翡垂在衣袖中的手指蜷缩起来,礼貌性的微笑也僵硬了一瞬。他抱歉地摇摇头,“恐怕要扫池御史的雅兴了,我身体抱恙,实在无法……与你并辔同行。御史要是不介意,我便乘马车跟在后面,稍晚些到。”

池渊眉头一皱,没有追问,只是说那他也与蒋翡一同乘车前去。

蒋翡回屋垫了些早点,喝了药。苦涩的药汁喝多了连皱眉也省去了,粉黛踮起脚仔细替他围上锦缎氅衣,他怔怔地望向不远处与蒋瑛攀谈的池渊。

弹指七年,初秋的风一年比一年冷,他已经记不清身裹轻甲,纵马驰行的滋味了。

不过与池渊来往寥寥几句,难堪到他简直想落荒而逃。如今再见故人,就像是又将他卷进那场年少光鲜的旧梦中。

可蒋翡不爱做梦,他就困在这座朱门高户里。

上马车前蒋翡做了几秒钟心理建设,抬手,勾起车帘。

池渊看上去心情郁郁,眉峰拧成一团,看见他就偏过头,眉目一松,笨拙地扯出个笑脸来。他伸手要扶蒋翡,却被他客气地回绝。蒋翡小心地踩着脚踏,抓着扶手进了车厢。

车内光线晦暗,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味和淡淡的木质香。

蒋翡倚着靠背坐定,因实在不想由池渊开启任何他不想回答的话题,便主动道:“没想到池御史还记得我,点名要我与你同去。”他微微停顿,斟酌几秒,“棉州事务,大哥更为熟稔,我原以为你会更属意他相助。”

池渊一听此言脸色瞬间晴转阴,他面无表情地凝视蒋翡几秒,直逼得蒋翡笑容险些僵在脸上。

“蒋翡,你以为我听不懂你话里话外的试探么?”他冷冷道,“这些我且按下不表,你若要问我为何还记得你,那我就要问问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件!”

什么信件?

蒋翡的笑容也消失无踪,心里恨的滴血。定又是大哥的手笔!他怔愣几秒,作遗憾状:“想必是边陲路远,驿马易失……我是真的没收到你的信。”

“那我年年都写,你的意思是年年都丢?”

“……想来是地址出了差错。”蒋翡低声道。

一阵长久的沉默,唯余轮胎碾过地面的隆隆声。

蒋翡也心知是自己说错了话,套在面具里久了,忘了池渊并非可以拿官腔应付的人。更何况实情就是自己没回他信件,他本不占理。

他也不适应这种因他而起的沉默,可越绞尽脑汁,越想不到话题与池渊交谈。气血翻涌之间,又觉得喉咙发痒,他一摸袖袋,猛得想起来手帕今早被他泄愤扔进了废簏。

他只能侧过身,用衣袖掩着小声咳嗽几声。身边一阵窸窣声,池渊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来,“你没事吧?”

怎么这么烦人呢?

蒋翡费劲地把血腥气咽下去,半晌才回答:“前几日风寒,还没好。……你别离我这么近,会感染。”

“那我还没遇见过能感染我的人。”池渊哼道,“你若能成我倒是要高看你一眼。”

知道你身强体壮,知道你天纵英才!蒋翡只觉得心里的暴戾简直要喷薄而出了。他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告诫自己保持理智。

这人居然七年一点变化都没有!这些话以往不觉,在现在他的处境里看,简直往人心窝子里戳。

“池御史想必这些年过的不错,讲话还是这么夹枪带棒的。”他没忍住,回讽道。

池渊却没回嘴,他移开眼,只是淡淡道:“你这些日子可以与我同住,我不克扣你吃食。都瘦成什么样了,不生病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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