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沈子衿躬身而拜,头压得很低,楚昭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硬生生掰回侧过的身子,默不作声站在一旁。

但他眉头轻蹙,显然是生压了情绪。

承安帝把他俩反应看在眼里,他手腕上也挂着一串太后早年给的佛珠,承安帝盘了盘珠子,好整以暇等着沈子衿开口。

“陛下。”沈子衿言辞恳切,“草民苦读四书五经,只想有朝一日能报效朝廷,报效陛下,但囿于病躯,无缘科举,实乃草民终身憾事。”

感谢大齐架空得非常混杂,历史名人在这里都留下影子,四书五经真有,沈子衿也是真看过。

作为文科生,沈子衿在大学里也比别的同学卷,阅读量令其余人望尘莫及。

沈子衿从袖子里摸出张纸:“这是草民所著的文章,若能得陛下一观,再无遗憾。”

承安帝颔首,太监便把文章捧到他眼前。

沈子衿这篇文章写得很巧,避开了所有承安帝的雷区,绝不妄议朝纲,也不会影响谁的利益,只是模棱两可画了点民生的饼,剩下的内容看似忧国忧民,实则全在拐着弯夸皇帝英明神武治下有方。

文人若要写文章拍马屁,水平不够太功利的,会为其他人所不耻,而沈子衿此篇用词华丽,行文流畅漂亮,但拎出去都值得誊写,显然是非常高水准的含蓄马屁文。

看得承安帝通体舒畅,皱纹都淡了。

一纸彩虹屁,对承安帝专用道具。

承安帝神清气爽:“不错,不错,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却无缘科举,倒是可惜了。”

沈子衿垂着头,嗓音竟还颤抖起来:“能得陛下赞赏,已是草民毕生荣幸。”

楚昭看起来终于憋不住了,插话道:“你身子不好,做官日日早出晚归,哪有时间养病,也不必太遗憾,在王府里好好顾着身子就行。”

虽然是安慰人的话,但沈子衿明显是个有抱负的文士,楚昭这么说不是更戳他的心窝吗?

果然,沈子衿肩膀颤了下,没有应声。

承安帝心头一动,爱玩权术把控人心已经刻在他骨子里,这么好的挑拨离间机会送到手上,他怎么可能不用。

“秦王说的什么话,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有志之士毕生心愿,让他困在后宅里,分明是委屈了他。”

语气非常向着沈子衿,好似一个为他着想的亲切长辈。

楚昭看起来有点焦躁了,眉头紧锁:“可他身体确实不适合做官。”

承安帝把佛珠往桌上轻轻一按:“谁说的?”

“不过是身体抱病需要修养而已。”

承安帝沉吟片刻,若有所思,沈子衿面上镇定,但实则紧张地动了动手指,意识到手指颤动时还努力克制住了,不想让小动作节外生枝,带来什么麻烦。

承安帝慢慢把佛珠收回来,一颗颗捻动,菩提子磕在一起的轻响在沉默的环境中格外沉重。

皇帝半晌没说话,楚昭掩去眸中的神采,似是随口一句:“起码还得养个一年半载,写文章这种费心力的事不适合他。”

文章,笔杆子……啊,承安帝想到了合适的位置。

“朕最是惜才,子衿啊,读的书不能浪费了,来翰林,适合你。”

皇帝一锤定音:“侍读学士,如何?”

沈子衿缓缓睁大眼,激动得嘴唇嗫嚅颤动:“陛下,草民何德、咳咳!”

沈子衿似乎由于太激动导致身体不适,按了按心口,承安帝看他确实弱不经风,反而更加放心,非常大气:“赏你的就接着,朕还许你一年时间养病,子衿,朕等着你大展宏图啊。”

“谢陛下隆恩!”

沈子衿作势要大礼跪拜,但身体晃了晃,险些站不稳,被楚昭捞住胳膊,没拜下去。

这么一打岔,皇帝见缝插针继续彰显自己的格局,摆手:“欸,不必再拜,你缓一缓,可别伤了身子。”

楚昭扶着沈子衿,几番欲言又止后,最终叹气:“陛下,臣等告退。”

承安帝端过茶盏,端得是老神在在:“嗯。”

于是沈子衿被楚昭扶着退出了暖阁。

两人走后,皇帝不急不慢以瓷盖点茶,似是自言自语:“秦王妃和秦王看着,未必是全然一条心啊?”

太监总管全公公闻弦知雅意:“世家公子们读了书都是想做官为陛下尽力的,他却只能困在秦王身边,心中怎么着也该难受。”

皇帝茶盖一扣,掀掀眼皮:“如此说来,沈子衿该埋怨赐婚的我了?”

“哎哟哪儿能呢!”全公公脸笑成一朵菊花,“您赐什么都是他的福分,他要怨,也该怨在后宅里折腾他的人啊。”

皇帝爱听他捧,看似斥责实际哼笑:“你这嘴啊,什么都说得出来。”

全公公自然是继续赔笑。

“罢,他俩之间有嫌隙,对朕来讲是好事,日后或许能有用得上沈子衿的地方。”承安帝,“要你准备的人送去了吗?”

全公公弯腰低头:“早已备好,现在应该在宫门口候着了,陛下等小福子回来复命就成。”

承安帝颔首,安排这么一手,之后两人之间的龃龉应该会变得更大。

而另一边,楚昭扶着沈子衿走出一段后,沈子衿才道:“王爷,我没事了,不用劳烦你了。”

楚昭颔首,松开手却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并肩行走,气氛似乎有些僵硬。

但实际上他俩憋笑憋得很辛苦。

沈子衿在掌心掐了两回,才维持了临时演员的素养,把表情绷绷住了。

什么沈子衿心怀大志激动得无以复加、什么楚昭惊讶万分暗自不满,演的,全是演的。

从踏进暖阁开始全是他俩商量好的剧本,一切都在计划之内,甚至都不需要备用方案出马,皇帝就把侍读学士的位置送了上来。

尤其皇帝自以为是的表情,最让人忍俊不禁。

太过顺利,演戏的刺激和成功后的喜悦是真害他俩想笑出声。

可惜宫里到处都是皇帝的眼线,他们并不能立刻庆祝。

不,也不是不行,虽然不能说话,但他们还可以用眼神啊。

沈子衿试着朝楚昭投去一瞥:王爷,演得真不错!

楚昭眼睛一眨:谬赞谬赞,还是世子更胜一筹。

二人视线碰撞,充分交流了信息,以无声的方式为这次的胜利道贺,心满意足挪开眼。

沈子衿后知后觉:我居然能看懂他全部的意思?

楚昭:沈世子眼睛真能说话?

厉害了。

他俩不知道,他们能如此无障碍沟通,这才叫绝。

偷偷跟楚昭分享完喜悦,不能明说居然也别有意趣,宛若只是二人之间的小秘密,有种隐秘的快乐,头回领略,沈子衿升起奇异的感受。

不可言说,但像在一片软乎的绿荫上滋滋冒出几朵小花,悄悄又欢快地盛放。

他能感觉到楚昭跟自己定是同样的感受。

两人还想着等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就可畅所欲言,但万万没想料到,好心情只持续到宫门口。

秦王府马车周围多了几道本不该在此的影子。

一个太监,领着两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看样子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两名男子衣裳虽然素净,但分明在细节上花了不少功夫,色泽明亮,在有限的条件内最大限度打扮了自己,眉眼特意描过,身上飘着淡淡的香味儿,一看就不是粗使下人。

还都是柳腰细身的款式。

沈子衿还在怔愣,楚昭的眼神却已经冷了下来。

太监小福子瞧着秦王殿下乌云密布的神情,给自己捏了把汗,躬身上前:“给殿下请安,奴才奉旨将两位公子带到。”

比起皇帝身边其余有权有势敢妄议王子皇孙的太监,小福子倒是毕恭毕敬。

楚昭:“哦?奉的什么旨?”

小福子头埋得更低了:“陛下怜惜王妃体弱,特送两位公子入府,协助王妃共同服侍殿下,说您也不必给他们抬位份,当做通房,暖暖屋子就成。”

沈子衿:???

不是,往王府后院塞人,拿我来当借口,皇帝自己信吗?

他要不要听听他在说什么。

至于楚昭——

秦王殿下直接笑了。

笑得锋利似剑,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城欲摧。

回京一年里,皇帝为了监视他,不是没试过往他府上安插人手,秦王府铜墙铁壁,探子刺客死了好几茬,家丁仆从也要层层筛选,几条路不通,只能把主意打到楚昭的后院。

皇帝以前送的是女子,被楚昭以还没成婚想洁身自好为由拒之门外。

当时承安帝没急着给他赐婚,是因为不想给楚昭找门好亲事。

楚昭从前用未婚为由拒绝给后院添人,这刚成婚,皇帝就立刻送人过来,分明意有所指:朕看你现在还有什么借口推脱。

人都送到马车边了,如果不给出合适的缘由就想退回去,那就是抗旨不尊。

两名公子听到楚昭的笑声,忍不住抬头看上一眼,孰料这一看,却给自己惊出满身冷汗。

秦王殿下俊逸非凡,但眼底冰凉毫无笑意,漆黑的眸子深邃如刀,剜上一眼,有种刺痛的错觉。

真刀真枪从沙场上活下来的人,穿得再君子,也是个杀星。

两人狠狠一抖,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楚昭嘴角带着冷笑,磨刀霍霍正要开口,却感觉衣袖被人拽了拽。

楚昭扭头,就见沈子衿给自己递了个眼神。

沈子衿用眼睛说话:放着我来。

楚昭磨好的刀卡在鞘边,而后慢慢收了回去。

对着沈子衿,楚昭眼底的寒意散了,无声地问:没问题吗,处理这事儿我有经验。

沈子衿眼珠微动:让我来,更好收场。

虽然楚昭和承安帝只有表面父子情,但目前成婚后皇帝暂时没了非得按死楚昭的理由,所以眼下不宜撕破脸,给皇帝送上把柄。

沈子衿抬起袖子遮住下半张脸,开始酝酿情绪。

演一场也是演,两场也是演,演戏果然是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一炷香后——

小福子两条腿转得飞快,步履匆匆,进了暖阁直接一个滑跪趴倒在地,姿势非常熟练。

“不好了陛下!秦王妃看到两位公子,立刻面色惨白心疾骤犯,人眼看着就要不行啦!”

【小剧场】

沈子衿:人在皇宫,浅浅碰个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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