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的青狼只一条,消失的狼眼却是两对。祝延年微微松了口气。早先他就发觉这些祟兽是形影相随,真正的狼身只有三条,另三条是伴生的影魅。本身与影魅一般无二,常人难以分辨。本身不死,则影魅不死。好在他于除祟称得上手熟,柳鞭只朝祟兽本身去。那柳枝拂洗过使君石像,自然沾染使君之力,护佑行人平安。
一鞭落地,柳枝燃尽成灰。四对绿眼睛犹自眈眈。眼见祟兽毫无退意,甚而渐次逼来,祝延年一咬牙,不待青狼跃起,当即喝道:“夺!”
一声微弱的嗡鸣,清光乍现即隐。青狼如遭雷击般摔落,碧眼与身边魅影一并挣动几下后,全褪了颜色。
筋脉俱震,灼痛奔袭全身,直如抽骨拔髓。祝延年眼前一花,险些也倒下去。最后一条青狼似是终于窥得良机,立时扑来——
“先生!”一把尖锐的童音,“刀!刀!”
女孩颇有点胆子,竟在群狼环伺下从梁上爬去灶间,摸出了那柄长刀。奈何她骨轻力弱,没能将那长刀掷给人,只当啷砸在门槛处。
好在于祝延年已是足够。最后那青狼扑来时他团身一滚,从利爪下闪过,直扑门槛。身后腥风骤至,他不及摸到刀柄,身上猛地一重,立时肺腑里气息尽被挤了出去。
后肩剧痛,青狼死死压在他背上,两只利爪直抠肩胛,狼吻在后颈反复嗅探,颈间发里尽是湿热的腥气。祟兽天性尚存,祝延年心知这野物是在找自己大脉,奋力挣扎,顾不得肩后伤处越挣越大。终于勾住刀柄铜环,他提了口气,猛地拧转身子。
刀不出鞘,只秋霜似的寒光一闪。
青狼如抽骨般委顿下去。祝延年一脚踹开狼身,朝旁滚开,剧烈咳嗽起来。
肺腑如剖。他死死抠着青砖,硬是将上涌的血气朝下咽。挣扎半晌,才算缓过一口气。
姑娘仍缩在梁上,警惕地打量他,倒像另一只离群的小狼。祝延年微微一怔,勉力起身,伸手要把她从高处抱下来。动作间牵扯伤口,立时一身冷汗,他面上却不大显,只道:“下来罢。”
姑娘却不睬他,只摇了摇头,转身朝灶间爬去了。她手脚并用,动作很快,祝延年只听里间一阵簌簌,是人踩着角落的柴火下地。少顷,又从门后冒出来。
污血横流。颇梨小心提起裙子,绕过倒伏的狼身。见祝延年手提长刀,鞘上却干净,她犹豫了一下,快步过去,颤声唤人:“……先生。”
祝延年哑声道:“无妨。”恐女孩畏血,他从墙上摘了那面毡布,披在身上,长刀虚虚一指狼尸:“祟兽,泼酒烧了便好。”
一番大斗后他长发散乱,面上煞白,声气却还清明。见他全无惧色,颇梨觉着自己怯意也散了七八,遂朝人一伸手。
祝延年微微扬眉。姑娘跺脚:“钱!先生,酒是要钱的,我一个铜子都没有。”
胆子太大也不好。他不由有些无奈,一时又觉出好笑,只道:“七姑认得我。”
“认得也不成。”颇梨理直气壮,“空口白牙的,谁知你说话真假?七姑后日问起,教我怎么回?”
一迭清声如叩玉,祝延年算是知道七姑为何挑了这姑娘。他不欲多话,径自寻了草纸簿子来:“我同你画契。”
关外行路艰险,天意难测。过往商旅,向来极重信誉。约契立定,两不相负。颇梨知趣地不再纠缠,只凑近去看。她略认得些字,看着祝延年走笔利索,几无添改,便问:“先生是刀笔人?”
“不是。”祝延年答她,“有人教过我。”
他写过账目,见户上旧符渐褪,遂点旧墨去添补。木门年久失修,尽是裂痕,空隙间他不防正对上外间一只人眼。
饶是敢徒手搏狼,也不免骇得一退。再看时,那人眼早已不见。月照沙地如雪。
前事在先,他慢慢退回去,反手摸到长刀:“颇梨。”
姑娘很快地应了一声。“先生要什么?婢子去拿。”
祝延年却不再说话,只示意她过来。见人面色有异,颇梨聪明地敛口不问,脚下却跟紧了。
刀不出鞘,只虚空一划。起落间她看见鞘上隐约的错金纹。
柴门朝里洞开。檐下黑魆魆倒悬一人。
她不及惊呼,身前祝延年已当空劈去。柴门倏而外撞,那人被直拍出去,一声血肉闷响。
倘是常人,受这一击纵是骨头不折,一时也难以动弹。人影落地,却旋身即起,动作轻巧,一眼便知绝非寻常。起身后才看得出来者身量不高,手脚都纤细,竟是个少年模样。黑布兜头盖脸遮得严实,只露一双清亮的眼。
见祝延年横刀在手,他也不硬闯,倒先抬手拢实面幕。“你杀了我的狼?”
祝延年不答,也不退,径看着人一步步过来。颇梨心里害怕,不由朝他身后藏去。少年却在槛前停了,歪头去看那柴门。符字青光隐隐。
他眼珠很大,凝神视物时尤像小兽蓄势待发。不料那青光一闪,倏而大盛,星火转瞬燃起。少年咒骂一声,退后却已是不及。火舌燎上面幕,须臾噬尽。
“行事干犯者不得平安。”
祝延年终于开口。他替人念门上的符字,声气平平。“既能驱使祟兽,该认得这大诅。”
青光如烈火,只无半分热气。寒焰攀附门槛、墙根、房梁,一路直烧向檐顶。光亮将少年恼恨神情照得清楚,更兼颊上一处墨记分毫毕现。祝延年微微皱眉,问:“你是谁家的兽奴?”
“行人!”少年咬牙怒道,“你我两不相干!”
话虽如此,他却不敢再进。异生因言称灵,言出则验,他也算是其中一人,能使咒言驱养群狼,却不能将这咒言加在人身上。吉言为祝,恶言为诅,那门上符字更是大诅。方才他只看了一眼,便被寒焰烧了面幕,倘再强闯,只怕后面数日都得邪事缠身。
祝延年不再应他,回身去寻酒坛。搏杀群狼才不过一刻,那几条影魅已然不见,原处只余三枚狼形黄纸。眼见他将纸符蘸酒烧去,毫不吝惜,少年心疼得直跺脚。又看他将酒浆直泼在狼身上,更是咬牙切齿。
火起。火又起。
第三道火符掷下去,那狼尾忽地微微一抽。祝延年不及回神,只听一声“住手”,身后利风如劈!
少年竟不顾冲撞大诅,飞身闯入。指间寒光闪动,赫然是动了杀心!
不防如此,祝延年只得抽身退避。他身法远不及对方,兼有新伤,接连几下都没能防住。好在少年手里只是柄短剑,一时尚不能致命。最后那喉前一剑他终于横刀格住,少年挑唇一笑,径自用力,只那剑刃柔薄,到底抵不过长刀沉重,徒然沿鞘一削下去。
金粉纷纷而下,凄厉的磋磨长声直震得人耳孔发麻。一击落空,不待祝延年再动,他早飞身后退。
“起!起!起!”
随他连声厉喝,倒地的青狼竟是动了!看它抖擞毛尾,展身起来,颇梨大惊失色,动弹不得。好在少年眼不见她,直扑青狼后背。那青狼负人一跃而起,作势夺门,祝延年也不阻拦,侧身让过。少年心下暗喜,不防却正对上一双荧荧的异眼。
那荧荧亮色竟不是青焰映入,而是人眼自生光!微光照亮他脸面,少年眼见那唇齿一动,立时猛拍狼颈,示意坐兽俯首躲避,却已是不及。
“夺。”
跃势落空,气力骤如抽尽。他连青狼一同摔出门外。
生人驱退,满屋青焰渐熄。颇梨将将缓过一口气,就惊觉人倒地的动静。她先前吓怔了,不觉腿脚早已僵住。一步出去,反是自己扑地摔了个跟头。顾不得身上生疼,她连滚带爬扑过去,拼命摇晃他肩膀,颤颤唤道:“先生……先生!”
好在只片刻面前人就动了,一声微弱的呛咳。见他醒转,姑娘怔愣半晌,终于哭了出来,又怕出声会挨打,当即咬牙吞声,只是哽咽,泪落如滚。
喉间血气涌动,祝延年不由又呛了一下。血与人泪一并溅地,他视如不见,抬手拨开她,倚案挣身起来。原处立了片刻,方揭下肩上毡布,转朝灶间去。
他动作缓慢,却不见大碍。颇梨犹疑半晌,到底没敢跟过去。地下早是一片狼藉,生恐明日见责,她慢慢摸去墙根,揽了大帚在怀,费力地洒扫起来。
不多时祝延年便从后间转出,刀鞘挑了毡布,层层叠叠不知裹着什么。她知趣地假作不见,看人不发一言,径向外去,终于忍不住追了两步。“……先生!”
圆月西沉,清光入户,越照得他一对异眼荧荧如珠,不似真人。颇梨不由瑟缩了一下,见他刀不出鞘,她一咬牙:“明日……明日,颇梨就与七姑讲。七姑会,会报官去。”
祝延年微微一怔,并不多言,只作势点了点面上。“贵人家奴,切勿招惹。”
又道,“和七姑讲,是祝延年来过。”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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