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州如此混乱,归根结底还是那五个字:天高皇帝远。
出了洛阳所在的司州,帝王政令便没有那样好使了。若是天子强势能做到乾坤独断那还好,总归能够靠着铁腕震慑群雄。若是不巧碰上个至今都没办法完全亲政的提线木偶,那也不要怪各路人马心怀鬼胎了。
延昌二年的大魏表面一派风平浪静,但源尚安知道这平静注定维持不了太久。
大魏立国百年有余,曾经横扫西北诸国、令外敌柔然闻风丧胆的盛世已然只剩下一抹余晖苟延残喘。
当然现如今距离诸侯割据的大乱尚且有一段距离,无论响马也好、外敌也好以及昔日被灭国的王族之后也罢,都还在暗处潜伏等候时机。
而等到时机成熟,源尚安身为夏州太守,多半是他们率先杀了祭旗的对象。
画有夏州的地图被乔沐苏卷起收好,他边整理着衣物边道:“我都安排过了,叫敦叔跟着将军回去,小楚他们暂且回家,银钱我也算清了。”
源尚安一向不喜奢靡,住处没有什么名贵的陈设,因此收拾起来不怎么费力。
两人合力把木箱抬了出去,乔沐苏又道:“景翌他被陛下派出去平定汾州贼寇去了,小叶公子么好像随父亲去亲戚葬礼了……”
他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一堆旧日相识的情况,源尚安只默默不语地听着,望着墙壁上一把寒光璀璨的长剑出神。
这大概是他住宅里最昂贵的一样宝物。
“……对了。”乔沐苏的声音有些迟疑,停顿少顷才道:“那个梅……梅公子他似乎很得丞相赏识,甚至有意撮合婚事。”
源尚安对此处之淡然:“他攀上高枝后能有此喜事,我身为师弟,按理应该庆贺才是。”
“云昼,”他叫来侍从,“替我准备点喜钱送过去。”
乔沐苏没有接话,余光瞥见源尚安将长剑取了下来系在腰间。
剑刃衬得他身形修长,风仪如松,与乔沐苏初见他时并无二致。好似无论风霜如何消磨,都不能毁去他这一身雪胎梅骨。
“走吧。”
源尚安语气决然,不带留恋与幻想。
云昼匆匆忙忙跑来:“大人,陛下说赐给您一辆马车。”
身后果真跟着个面生的小太监,他牵来马车垂头道:“陛下说路上颠簸,还是有马车护送好些。”
源尚安轻叹了声:“这是催着我走呢。”
小太监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
“走吧。这几日天色好,再过过碰上下雨就不好赶路了。”
他转身不带眷恋,可还没登上马车身后便有人唤道:“慕儿……”
这一声悲怆苍凉,源尚安立时回首:“爹……”
源司繁泪眼潸然,悲不自胜,上前紧紧握住了源尚安的手:“你又要走了。”
路途遥远音尘隔绝,今日作别后他日再见便不知是何年何月。
筋骨上的旧伤和来日未定的征途都在逼迫消磨着余下的年岁,源司繁伸出那只常年握刀持弓、杀敌报国的手,颤巍巍地抚过源尚安的侧脸。
“到那边之后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你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
“爹放心,”源尚安宽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源司繁没有应他的话,上手一把将源尚安抱进了怀里,动作局促而又略显用力,一时间勒得他发紧:“爹……”
“我过几天也要走了,”源司繁松开了些许,望着源尚安脸颊感慨万千,“你到了那边没什么事的话,就多写点信寄过来。”
别的话他也说不出口,或许临别之际说再多也显得无用。但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对,源司繁也早把他真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去吧,”源司繁拍了拍他,“做你该做的事,爹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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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果真如源尚安所料,头两天还是风和日丽,第三日便开始阴云密布寒风呼号,有了要下雨的意思。
早春时节气温还没有完全稳定,故而难免时高时低。而这样忽高忽低的天气最是折磨人,次日晚间源尚安便摸到自己发热的额头。
视线也随之模糊不清,源尚安下意识地朝后靠了靠,乔沐苏的手旋即覆上额间:“有些低烧,我给你弄些药喝。”
源尚安声音在雷声下显得闷闷的:“……不要紧。”
他不熟悉夏州情况,因此并不想路上耽搁太多。走走停停太容易给那帮打家劫舍的匪徒以可乘之机了。
乔沐苏了解他的心性,劝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并非他有意逞强好胜,而是出了司州之后源尚安的心思便不在自己身上。
洛阳到底是天子脚下,商贾云集地处繁华,周遭州郡也大多富庶,平民百姓自是衣食无忧。
可一旦出了司州的地界,这残破荒凉的景象便是扑面而来。
乌鸦嘶哑鸣叫,围在白骨腐肉边盘旋不去,饥肠辘辘的野狗低着头来回觅食,骨瘦如柴的男女拖家带口沿路乞讨,却找不见一点生存的希望。
这哪里有太平盛世的影子?
源尚安脑中昏昏沉沉,他强撑着坐了起来:“车上还有些烧饼,拿去分人吧。”
乔沐苏正要下车备药:“这……”
倒不是他薄情寡义,而是许多时候救助好比是撕开了一处无底洞,车上带的干粮又不算充裕,填不饱流民那么多张口。
源尚安扶着头哑声道:“能救一个是一个,去吧……”
惊雷轰隆不歇,雨点旋即砸下。
泛着油香的烧饼立即吸引来了注意,外头感激涕零的道谢声嗡嗡不停,源尚安听不真切,只觉得耳边好似一瞬窜出来了一万只蜜蜂。
他头疼欲裂,甚至听不清帘外越来越密的雨声。
“故卿、故卿!”
乔沐苏顾不得衣衫已然被雨淋湿,忙上车窗前抓住源尚安的手腕:“故卿,咱们去庙里避避雨吧,避避雨再走……”
源尚安眼前一晃,只感自己似乎被人背在了身上。乔沐苏在一旁撑着伞,语音时断时续。
他咬紧牙关,脑中竭力维持着清明,总算从乔沐苏的话语里捕捉到了讯息:这处村落前些日子不幸遭遇土匪洗劫一空又纵火灭迹,幸存的十来个居民只好结伴另谋生路。
好在上苍开眼,今日暂且充当村庄里正的齐大娘带人找到了他们,准备暂时将他们带往附近的一处寺庙安歇。
见源尚安旧疾复发,又是个乐意施舍的好心人,齐大娘便也伸出了援手,邀请他们三人一同前往。
寺庙里生了几堆火供暖,原本用来供奉的地方此刻放满了瓶瓶罐罐。三十来个村民挤在一处,俱是神色疲惫,见有人来也没有太大反应。
到了地方云昼才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了火堆边,轻声宽慰道:“先生放心,没事了。”
身为侍从的云昼虽然不苟言笑,可一切皆以源尚安为重。
源尚安嗯了声轻轻点头,拍了下云昼以示赞赏,听见齐大娘又低声问道:“外乡人?”
乔沐苏一时不知是否该亮明太守的身份,是源尚安握住了他示意自己来说。
“是路过此地的客商,”源尚安道,“想投奔夏州的亲戚。”
齐大娘点了下头,示意他伸手过来号脉。
烛火映出源尚安有些苍白的轮廓,眉骨鼻梁处投下极为立体的阴影,眼神细微的变化被隐没在黑暗之中。他靠在拐角低低道:“老毛病了,不打紧的。”
齐大娘也不强求,只道:“好生将养,切记不可劳累急躁,你这身子最怕的就是急火攻心操劳过度。”
源尚安还没接话,一旁的乔沐苏却先开口了:“放心,我看着他。”
源尚安一瞬无奈,摇头想笑。
草药味随着热气冲入鼻腔,大概是乔沐苏借火熬药去了。源尚安听着窸窸窣窣的动静,只感头涨得难受,分明疲倦至极可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正想撑着坐起,身侧却忽而有人道:“哎你干什么快回来——”
源尚安定睛一瞧,竟是有个少妇人想凑到自己跟前来。
只不过这妇人肤色枯黄形容憔悴,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碰上谁都直勾勾地盯着看,难免叫人心里发毛。
齐大娘大概也是怕她打扰到源尚安休息,连忙把人又轻轻推了回去,劝道:“他才到这儿来,不是村里的人,怎么可能认得你家姑娘?”
源尚安勉强支撑:“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齐大娘拍拍那少妇的手,又转头道,“公子你好好休息便是了。”
话虽如此,源尚安却不大放心,又向那少妇看去。
谁知这一看便戳到了她的痛处,那妇人忽而挣开齐大娘的手失声叫道:“他把我的锦儿带走了……把我的锦儿还给我、还给我!”
她跌跌撞撞地就要朝源尚安奔来讨要孩子,眼见她意识不清,云昼立时挡在了源尚安身前。
“哎,你做什么?”齐大娘连忙把妇人朝后拽,“你认错了人了!他今日才到这儿来,怎么会见过你的孩子!”
可这少妇疯疯癫癫不肯听劝,两人拉扯了阵,她竟是抓着齐大娘号哭起来。无奈之下,齐大娘只好扎了一针,令她暂时昏睡了过去。
“抱歉,惊扰公子歇息了。”
源尚安对此并不介意,反而关切道:“怎么一回事?”
齐大娘抱着那安睡过去的少妇,眼神哀悯:“她只有那么一个姑娘,自从走了之后就……哎。”
源尚安顾不上自个儿的烧:“莫不是遇上了人贩子?”
齐大娘神色犹豫,而后化为了同情与感叹,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失足跌落河中的,那天她恰好晚了一步,大概是心怀愧疚吧……”
源尚安轻轻点头,不由得望着那妇人叹了声:所谓世事无常大抵如此。
“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两个多月前吧,”齐大娘道,“她说孩子丢了,那时候我也帮着她找过,后来报了官,但一直都没有消息。直到……”
直到这孩子的尸首在河边被打捞上岸。
源尚安默然听着,末了才问道:“这孩子多大了,官府缘何认定的失足溺亡?”
“十三四吧,瞧着挺乖的一孩子,县太爷说河边找到了脚印,能对得上,仵作也验了伤,就认定是玩闹时失足落水的了。”
说罢齐大娘似也觉得那妇人可怜,不禁伸手轻轻拍了拍她。
源尚安沉吟少顷,道:“或许另有隐情。”
齐大娘愣了愣:“……隐情?”
头疼并未随着思索而消散,源尚安只得伸手掐了掐眉心,带着鼻音道:“若如大娘您所言,这孩子平日里安静乖巧,那就不是个会贪玩走失的性子,一个人去河边玩闹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而且——”
他不得不顿了一下,强忍着不适才又继续道:“而且两个月前正是隆冬,河水冻结,可溺亡案大多发于盛夏。”
他也是办案多年的人,很快便嗅到了其间蹊跷。
齐大娘怔愣了下,良久才道:“都结案了,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呢……”
盖棺定论的东西,谁还能翻得了天?
齐大娘叹着气,转而又去忙着照料伤员。毕竟在这世道想要保命,诸多时候都得学会沉默不言。
趁着这空档,云昼悄悄凑近:“先生,需要我暗中调查么?”
源尚安怔了下,没想到这孩子上赶着揽活干:“我也只是猜测。”
毕竟他并未见到案件全貌,也没有验过那姑娘的遗体。
云昼眼神坚定不移:“我相信先生的话,此案必有蹊跷。”
源尚安失笑:“你这孩子。”
自从被自己从地下赌场赎了出来之后,云昼便一直黏着源尚安。源尚安看他不过十七八岁,原本不想带他一块去夏州,可架不住这孩子一定要跟着自己。
云昼握着匕首坚持道:“我能保护好先生,让我一块去吧。”
源尚安本要再劝,可禁不住云昼拉着他衣角撒娇。他眼神可怜又饱含乞求,好像源尚安不带他就是狠心抛弃他了似的。
真没想到平日里一本正经又武艺超群的小护卫还能这么磨人。
“先生,”云昼吹了吹乔沐苏热好的药,“喝些药而后歇息吧。”
源尚安应了声,坐正身子时无意扯了下旁人的袍角,换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躺着位浑身是伤极度虚弱的男人。只见他双目紧闭,似乎已然到了弥留之际,可被源尚安碰了那么一下,忽而又开始呼哧呼哧喘息起来。
“你怎么样?”源尚安喝完药后伸手探了探鼻息与脉搏,摸到他额头滚烫的那一刻便知多半也是和自己一样受寒起了烧。
源尚安没作犹豫,将壶里剩下的半碗药一勺勺替人喂了进去。
须臾后这遍体鳞伤的男人总算睁开了眸子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似也不记得自己缘何来此。
源尚安正要出言宽慰,庙外却忽而传来一声巨响,是木门砰地被人用斧头劈开。
碎块噼里啪啦滚落满地,十来个戴着斗笠的贼寇鱼贯而入。为首者扛着大刀杀气腾腾地扫了一圈,最终盯着拐角里的源尚安冷笑道:“果然是藏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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