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陇西行(三)

这副身体对于源尚安而言,的确是最大的拖累。

他自幼就不算身体强健,再加上又生活在漠北草原一带,风寒和高烧就免不了时常光临。

自他能记事起,药就是拌着饭吃的。更不要说后来又去了地牢里滚过一遭,如今能维持着剩下的半条命已算是上天开恩。

他不愿认这个体弱多病的命,更不希望在旁人的同情怜悯里度过一生。故而自少时起源尚安便和源司繁修习武艺,在学业上也是精益求精。

然而凡人之躯终有极限,勉强支撑的结果就是因为高烧不退而彻底倒下昏迷不醒。

……

源尚安只觉得浑身上下似有一团火在烧,他昏昏沉沉地想,这莫不是一种报应……

南北两朝皆是佛教盛行,从上到下几乎都对此趋之若鹜:掌权者希冀得道成仙,受苦者从中汲取安慰。源尚安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有关魂灵轮回、生死因果的话却也不免听到一些。

所以这算什么,对他从前所作所为的报应?

往昔的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仇敌临死前的种种情态、咒骂与愤恨选择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卷土重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地牢里挥之不去的腥气。

梦里万千鬼魂鸣冤叫屈、纠缠不休,他似已被逼到了绝境。

沾有冷水的手巾猛然贴近滚烫的额头,受此一惊源尚安立时睁开了眼睛。

手巾的主人俯视着他的眉目:“你终于醒了。”

源尚安认出来这位正是方才被自己喂了药的男人,他环顾四周,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被这胡人秘密带进了丛林。

如今天色灰暗,附近又杂草丛生,将视线层层遮蔽,想被外人发现可谓是难上加难。

高烧耗尽了源尚安最后一点力气,他现下只得裹着不知哪来的衣袍,无力地倚靠在树干上。

他怎么会在这儿?

“庙里一片混乱,那帮人来路不明,”这人道,“你那两个护卫替你断后,我便顺势把你带了出去。”

什么来路不明……源尚安脑中空白,一时半会儿整不出来思绪。

方才赶到破庙外的那帮人马不是官兵吗?

源尚安展眼望去,只见丛林之中一片静谧,除了他们二人四目相对之外再无旁人打扰。

附近草丛凌乱,两人衣袖上也有枝叶留下的划痕,显然是急于逃命时留下来的证据。

男人略微蹲下了身子,伸手似是想探探源尚安的脉搏。不料源尚安却是侧脸避开了那只手掌,略带厌恶道:“少来诓我。”

悬在半空的手掌霎时一顿。

源尚安神色转冷,眉宇间覆上了霜雪之意:“你根本不是带我逃命,而是想挟持我作为人质。”

男人眼睫微颤,其间隐约有寒意翻腾,却装出来了一副笑颜:“你误会了。”

“没有误会。”

“若真是事态紧急不得不逃命,你不应该带我来这种地方,而该是朝人多的去处求援,”源尚安道,“再者我的护卫也绝不会叫两个病患跑路,必定会有一人跟随以防万一。依我看,你这叫趁乱挟持才对。”

笑意陡然消逝,男人自高而下地望着他,神色阴鸷,右手摩挲着从土匪手里抢来的砍刀。

他没有给予肯定,源尚安也不需要他承认一切,干净利落道:“你现在把我送回去,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

“如果我不愿呢?”

“你没有选择。”

男人即刻俯下/身来,源尚安猜的不错,他的确身负胡人血统,不仅眉宇如刀目若朗星,个头也高出源尚安许多。

即便负伤在身又大病初愈,也依然不能减弱那只左手掌落下来的力道。男人刹那扼住了源尚安的咽喉抵在树干上:“没有选择的那个人是你。”

可这样的威胁不能激起他丝毫恐惧,源尚安回以凝视,轻蔑道:“是么?”

手上力道顿时重了一分,窒息感随之而来,源尚安本能地阖上眼眸,仿若一只被握住颈部、奄奄一息的囚鹤。

他低声道:“孤身一人又没有同伴,还被一伙人尾随追杀,我看你身上要么是背负着滔天血债,要么是知晓了某种秘密。”

“你血统存疑,牵扯到的计划或秘密只会大不会小,”源尚安又道,“可你现在伤势未愈,必定需要照料和草药。大魏律明文规定,医馆药店不得身份存疑之人提供救助,附近的村落又早被土匪洗劫一空,你已经是无处可去。”

“要么暴露身份被杀,要么不治身亡,你若甘愿如此,那么尽管动手。”

男人不由得眉宇一跳,虽然并未放下警惕,可手上的力道却已经逐渐松开。

那只手停在了源尚安心口前,他亦随之睁开眼睛,换了种轻松揶揄的口气道:“看来哪条路好走,你心里还是清楚的。”

男人警惕未消,仍旧盯着源尚安的一举一动:“我凭什么信你?”

“你当然可以不信我,”源尚安道,“等着被官兵斩于马下就是了。”

空气中一瞬沉寂,男人有些接不上话。

“你腿脚再快也快不过战马,等他们清点现场完毕,必定会赶来搜寻,”源尚安靠在树干上望着他,“到时候你可以赌一把,看看是你挟持我的动作快,还是他的箭法更快。”

“……”

这人生了双瑞凤眼,眼尾优雅地微微上翘,无论以何种角度望人都容易让对方以为它的主人怀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可他霎时不知为何,忽地联想到了猎杀时追逐过的狐狸。

狐狸狡黠多变,惯会玩弄人心,谁能信一只狐狸的谎话?

“……不对、不对,”男人似乎在极力否认抵抗什么,“你没有理由救我帮我。”

“也没必要小看自己,”源尚安伸手抚过他脑后散乱的发丝,借此发力迫使人仰头看着自己,“你对我来说的确有些价值。”

“你……”

源尚安略微坐直了身子,自然而然地换成了俯瞰的角度望着人:“那伙响马为什么想要杀我,你知道么?”

男人脑中嗡地一震,已然开始发懵,哪里还听得清楚源尚安问了什么话。

他喃喃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重要,”源尚安近距离地打量着他的瞳孔,“现在应该坦诚相待的人是你,不是我。”

他一切动作语调都极尽温柔,从喂药到现在按着对方的头都没有一刻真正下过重手,可却让人莫名开始神智恍惚,想要听从他一切号令。

男人还想负隅顽抗:“不、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不会放过你,我……”

源尚安轻轻哈了一声,语气平和得仿若在替他抚慰伤痛:“现在可不是犯傻的时候,你我有共同的敌人,完全可以合作。你告诉我他们的情报,我暂时为你打掩护。”

他伸手从怀中掏出药瓶,又道:“你看,我这里还有你需要的药。”

脑中时刻紧绷的弦被他随手撩断,源尚安转过他的脸对视:“听话,告诉我你的名字。”

男人不受控制地呢喃起来,自己也分不清楚到底说了些什么。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鼻尖缭绕不去的香风。

……这是什么味道?是这家伙身上的么……好像是梅花?

见他眼神不似方才清明,源尚安知道香囊里的东西起了作用,于是不动声色地收起,又道:“项连,带我回去,好吗?”

说罢拍了拍他的脸。

项连整个人懵懵懂懂,哪里还有方才杀气腾腾的影子:“你、你怎么知道我叫……”

源尚安略过了这个问题,扶着树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伸手摸了下他的发顶,把瓶子的药丸递到了他嘴边,关切道:“吃些药吧,不要乱跑。”

项连恍惚间唯有照做一个选择:“为什么……”

“以防你……”源尚安端详着他,见他把药丸吞了下去才又道,“不听话。”

“我、我……”

项连讲不出话,源尚安知道迷药药效有限,因此又催了催道:“外头冷,带我回去。”

“……是。”

项连蹲了下来背着人,凭借记忆搜寻着来路。

尽管高烧叫人头昏脑胀,源尚安却分毫不敢放松警惕,一直盯着项连的状态:他平素喜欢调香焚香,自然也做了点迷香以备不时之需。只不过这东西他做出来还没几天,不能保证药效一定持续很久……

这小子也是走了鸿运,有幸充当第一个试药者。

不过他姓项?源尚安明明记得匈奴和鲜卑都没有这个姓氏,那他到底是哪一族……

头疼的感觉再度袭来,源尚安差点跟着坠下去,再抬眸时乍见眼前亮起一片火光。

举着火把的汉子高声道:“尽快带人出来,不要负隅顽抗!否则格杀勿论!”

脚步声匆匆袭来,源尚安顷刻回神,判断出至少有七八十人都朝着林间涌来,听声音还都是全副武装的。

项连想出声辩解,可刚一开口便暴露了方位。只见一支羽箭嗖嗖破风,眼见就要击穿他的要害。

他猛地跃起避开寒风,箭矢旋即钉入树干,几近将这株百年古木穿透,若是方才击中项连他怕是已然当场毙命!

生死关头惊出来了项连一身冷汗,方才的混沌烟消云散,项连即刻转身喝道:“你敢耍我?!”

源尚安立时从背上跃下,正想故技重施却被项连抬手打掉香囊:“你找死!”

“对不起。”源尚安连连侧身避开项连砍来的刀锋,后者顿了顿似是还愿意听他解释。

趁这空隙源尚安飞速道:“下次一定记得给你加量。”

“……你!”

项连气得要破口大骂,此时此刻也管不上什么复仇又什么挟持,刀刀直照着源尚安要害挥去。

源尚安心里警钟大作,他眼下没有任何武器傍身,此地又杂草丛生,官兵由远及近还需要一点时间。

咔哒一声巨响,项连斩断了源尚安头顶的树枝,跟着飘落的还有几缕碎发。

眼见躲闪不能,源尚安开口打算继续诈他一诈:“你疯了,我也是鲜卑之后,没准和你有血缘之亲,我——”

可他忘了自己已然到了极限,源尚安一个不稳,踩中滑腻的青苔摔了下去。

这下他彻底站不起来,源尚安心里连道糟了,可刀锋并未如他所想直直劈下。

源尚安顿了顿向后看去,项连不知何时已经跑得没影了。

他正疑惑琢磨,一双漆黑棉质的战靴却已然映入眼帘。

斗笠下的黑衣人并不嫌弃他满身泥泞,伸出手来将他扶起。

不过随之而来的声音沉稳却又隐含责怪:“多大了,还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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