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透薄雾,将墓园里的露珠映照得如同散落的琉璃。江叙跪在外婆墓前摆放供果时,一滴露水顺着他的腕骨滑入袖口,凉意让他微微瑟缩。
五月的晨风还带着夜雨的湿润,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额头。
他今天特意穿了那件蓝印花布衬衫——与外婆最爱的旗袍是同样的布料,洗得发白的蓝底上白色小花已经有些褪色,却更显得温柔。
衬衫下摆随着他弯腰的动作微微掀起,露出一截细瘦的腰线。
林野注意到他左手不着痕迹地扶了下后腰,那是旧伤发作时的习惯动作。
但没等林野开口,江叙已经将三颗青梅摆成了完美的三角形,指尖在青石台面上轻轻划过,像是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
“外婆您看,他昨儿吃了整碗酒酿圆子。”林野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刻意装出来的得意。
他正用纸巾垫着剥橘子,阳光透过他蜜色的皮肤,将指尖映得如同琥珀。“药膳方子我都能背了,当归黄芪枸杞…”
江叙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是外婆生前最常用的方子。他记得小时候每次喝药,外婆都会在他舌根下偷偷塞一颗青梅脯,酸甜的味道能冲淡满嘴的苦涩。
现在林野学来了这个把戏,总在他喝完药后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摸出各种蜜饯。
“还有这个,”林野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竹编小盒,“您最爱的话梅,我特意去老巷子那家买的。”
他打开盒子,里面整齐排列着暗红色的梅干,表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与二十年前外婆买的如出一辙。
江叙突然掩唇轻咳,震得供盘里一颗青梅滚落在地。
林野立刻弯腰去捡,余光却瞥见江叙藏在袖中的左手正攥着一小块褪色的蓝印花布,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是从外婆旗袍上裁下的一角,曾经包裹着《压花图谱》,现在成了江叙随身携带的护身符。
每当情绪波动时,他总会无意识地摩挲这块布料,仿佛这样就能触到外婆的温度。
闪电安静地趴在一旁,奶油色的毛发在晨光中几乎透明。
作为退役医疗犬,它敏锐地察觉到主人异常的呼吸频率,湿润的黑鼻子不时轻触江叙的膝盖,发出几不可闻的呜咽。
“又胃疼了?”林野皱眉,顺手把捡起的青梅在自己T恤上擦了擦,塞进江叙嘴里,“含着,别咬。”
他的拇指在江叙唇边停留了一秒,指腹擦过那颗小小的唇痣——每次胃痛时,这里都会比平时更苍白一些。
酸甜的汁液在口腔中漫开,江叙微微摇头,将蓝印花布小心折好放回口袋。
他伸手去调整青瓷瓶里的白菊,修长的手指拂过花瓣时微微发抖。
这个瓶子与昨天被闪电打翻的雨瓮是一对,都是外婆四十年前从景德镇带回来的。瓶身上细细的冰裂纹在阳光下如同蛛网,里面插着的三支白菊还带着晨露,恰好是外婆最爱的数量。
修剪花枝时,一根细竹刺扎进他的食指,血珠立刻涌出,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江叙怔怔地看着那滴血,想起最后一次见外婆时,她手上也有一道类似的伤口。
那天她笑着说要给他做青梅酒,结果割破了手指,鲜红的血滴在青瓷碗里,像一颗小小的红宝石。
林野眼疾手快地抓过他的手指,含进嘴里。温热的舌尖扫过伤口,江叙耳尖一热,下意识要抽回手,却被牢牢握住。
“凝血还是这么差。”林野嘟囔着,从背包里翻出创可贴。
他的背包像个移动药箱,最外层装着常用药,中间是各种应急食品,最里层才是自己的物品。
闪电凑过来,用鼻子拱着江叙的手腕,湿润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江叙安抚地揉了揉狗狗的耳朵,从口袋里摸出那块蓝印花布给闪电闻了闻——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表示“我没事”。
但闪电没有像往常那样放松,反而更紧地贴着他的小腿,毛茸茸的身体传递着稳定的温度。
正午的阳光逐渐炽烈,蝉鸣声在墓园里此起彼伏。江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将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
他的衬衫后背已经湿了一小片,布料贴在突出的肩胛骨上,像一对即将破茧而出的蝶翼。
林野注意到他频繁地眨眼,这是头痛发作的前兆,立刻从包里拿出折叠伞撑开,在墓碑前投下一片阴凉。
“再坚持一下,”林野轻声说,用湿巾擦去江叙颈后的汗水,“马上就好。”
他拧开保温杯,倒出两盏梅子酒,琥珀色的液体在外婆留下的青釉盏中微微晃动,折射出蜂蜜般的光泽。
“外婆酿的最后一批。”林野将其中一盏递给江叙,杯底与青石台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去年开封时你说要等到今天。”
江叙接过酒盏,指尖与林野的相触,感受到对方常年训练留下的薄茧。
他们手臂交缠,在外婆墓前完成了一个简单的交杯仪式。
酒液入喉,甜中带涩,度数不高却让江叙的胃部立刻泛起熟悉的绞痛。
他仰颈饮尽,喉结滚动如将折的鹤颈,一滴酒液顺着唇角滑落。
林野用拇指抹去那抹琥珀色,指腹触到江叙下颌异常的体温。
“怎么这么烫?”他立刻将手掌覆上江叙的额头,感受到不正常的灼热。江叙的睫毛在他掌心轻颤,像受惊的蝶翼。
“是晒的。”江叙偏头躲开,耳垂却诚实地泛起薄红。
他借着整理供品的动作站起身,突然一阵眩晕袭来,眼前闪过无数光斑。
青石板的凉意透过掌心,与记忆中病床的金属栏杆如出一辙。
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就是这样扶着医院走廊的墙壁,听着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看着外婆的生命像沙漏般一点点流逝。
闪电立刻站起来,用身体支撑住江叙的腿。
林野正背对着他们收拾祭品,嘴里还在念叨:;待会儿回去我给你煮点雪梨川贝,这季节转换你最容易咳嗽…”
他转身时,江叙已经恢复如常,只是嘴唇比刚才更白了几分。
回程的车上,江叙抱着空酒壶假寐。
酒壶上还残留着梅子的清香,与车内冷气混合成一种令人安心的味道。
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胃里像是装了一块烧红的炭,但最难受的是胸口那种钝痛——每次来扫墓后都会持续好几天的闷痛。
闪电将毛茸茸的脑袋搁在他膝盖上,每隔几分钟就用湿凉的鼻子碰碰他的手腕,然后轻轻呜咽一声,像是在记录什么数据。
林野透过后视镜看到江叙睫毛在眼睑投下颤动的阴影,忍不住伸手调高了空调温度。
“睡会儿吧,到家我叫你。”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后视镜上挂着的蓝雪花吊坠轻轻摇晃,那是江叙去年用干燥花做的,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光。
江叙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壶上外婆亲手刻的梅花纹。
胃部的绞痛与逐渐升高的体温让他不得不蜷起身体,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
闪电担忧地舔了舔他的手背,他安抚地揉了揉狗狗的耳朵,从口袋里摸出那块蓝印花布给闪电闻了闻。
林野突然打了把方向,车子拐进一条小路。“去买点东西,”他解释道,“很快。”
十分钟后,他拎着个纸袋回到车上,里面装着新鲜雪梨和一小包川贝。
“老陈家的梨,”他把袋子放到后座,“记得吗?你跟我说,外婆以前说这家的梨最润肺。”
江叙睁开眼,纸袋上的红绳结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恍惚看见雾气中浮现外婆佝偻着背熬药的身影。外婆总说……江叙眼睫颤了颤,现在想来,他这身病骨,倒有一半是外婆这样精心娇养出来的。
到家时已是傍晚,夕阳将花店的门牌染成金色。“朝雾花坊”四个字是外婆的手笔,此刻在暮色中温柔地闪烁。
林野停好车,绕到后座想抱江叙出来,却发现他已经自己下了车,只是扶着车门缓了几秒才迈步。
闪电紧紧跟在他脚边,像是随时准备接住可能跌倒的主人。
“我先收拾行李,”林野说,接过江叙怀里的酒壶,“你去躺会儿?”他注意到江叙走路时微微佝偻着腰,但知道直接问只会得到否认,于是换了个方式:“闪电该做护理了,你帮它梳梳毛?”
江叙点点头,在门廊的藤椅上坐下。闪电立刻叼来梳子,乖巧地趴在他脚边。
林野趁机快速收拾行李,时不时瞥一眼窗外。透过纱帘,他看见江叙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梳子停在半空,整个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闪电焦急地用头顶他的手,他才如梦初醒般继续动作,但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林野放下手中的衣服,从药箱底层摸出安神贴和体温计。他推开纱门时,江叙正叠着那件蓝印花布衬衫,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布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闪电看见林野,立刻跑过来咬他的裤脚,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主人状态不佳”的信号。
“三十秒,”林野突然将江叙拦腰抱起放在敞开的行李箱上,“测个体温。”他的手掌贴着江叙的后腰,感受到那里不自然的僵硬。
江叙轻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他的肩膀,指甲几乎陷进肌肉里。
体温计发出蜂鸣时,闪电已经叼来了退烧贴。38.5℃的数字在屏幕上闪烁,林野的眉头拧成了结。
江叙蜷进藤椅轻笑:“下午晒的。”他脚边散落着三四团沾血的纸巾——修剪供花时被竹枝划破的指尖,凝血都比往常慢了半拍。
林野用江叙做的冠军奖牌项链去冰他发烫的眼皮,金属的凉意让江叙舒服地叹了口气。
“外婆要是知道……”林野的声音里带着心疼的责备,指尖轻轻梳理着江叙汗湿的额发。
“知道你会煮雪梨川贝。”江叙突然勾住他的尾指,腕间檀木珠缠着对方的运动发带。
这个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林野瞬间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只感觉江叙冰凉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像只撒娇的猫。
闪电叼来拖鞋放在江叙脚边,又用鼻子拱了拱他的小腿,示意他该休息了。
林野趁机把人打横抱起,惊得江叙轻呼一声:“我能走…”
“我知道,”林野大步走向卧室,“但我想抱。”
他把江叙放在床上,动作轻柔得像在放置一件易碎品。
闪电跳上床尾,蜷成一个温暖的毛团,正好压住江叙冰凉的脚。
“明早航班,”江叙转移话题,声音已经带着睡意,“该收晾着的蓝雪花了。”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
林野拉上窗帘,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只有门缝透进一线灯光。
子夜时分,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随即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林野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他摸到满手冷汗的床单,立刻翻身下床,差点踩到守在床边的闪电。
客厅里,老座钟的滴答声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江叙穿着那件蓝印花布睡衣站在窗前,电子钟显示三点十七分——正是当年救护车接走外婆的时刻。
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成河,将窗外的路灯折射成模糊的光斑,映在江叙苍白的脸上,像是泪痕。
林野把退热贴捂成适宜温度,轻轻贴在江叙额头上。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低烧还是回忆。
“要改签吗?”他问,手指穿过江叙微潮的发丝。
江叙摇头,潮湿的发尾扫过林野结痂的拳峰——那是白天他在墓前徒手砸核桃留下的伤。
“花期不等人。”他轻声说,目光落在窗台上被暴雨打湿的蓝雪花上。
那些娇嫩的花朵在风雨中摇曳,却依然倔强地绽放着。
林野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双重含义。他伸手将江叙搂进怀里,感受到对方单薄的身体正在微微发烫。
“外婆会高兴的,”他把下巴搁在江叙肩头,声音闷闷的,“你现在有我了。”
江叙放松地靠在他怀里,后背贴着林野温暖的胸膛。隔着两层睡衣,他依然能感受到对方有力的心跳,像一面永不疲倦的小鼓。
闪电挤到两人中间,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在江叙膝上,湿润的鼻子碰了碰他紧攥的拳头——那里还握着那块蓝印花布。
暴雨拍打窗棂的声音渐渐变得规律,两人挤在窄小的拔步床上,听林野指着他的训练视频絮絮叨叨,江叙的呼吸逐渐绵长。
晨光初现时,行李箱里已经整齐码着三十包中药茶。江叙倚着门框看林野训斥偷吃供品青梅的闪电,苍白指尖绕着褪色的风铃草挂坠。外婆的花坊如今已经陪伴他走过十五个春秋。
窗外的蓝雪花在经历暴雨后依然挺立,花瓣上沾着的雨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外婆欣慰的眼泪。
“过来。”林野突然转身,手里拿着刚煮好的雪梨汤。江叙顺从地走过去,被他按在餐桌前。
“全部喝完,”林野板着脸,“不然我就告诉闪电你昨晚偷偷倒掉半碗药。”
闪电立刻竖起耳朵,发出不满的呜咽。
江叙无奈地笑了笑,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汤水。
阳光透过厨房窗户,在林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他正忙着将剩下的青梅装罐,动作笨拙却认真。
江叙突然想起外婆常说的一句话:有人疼的日子,病也好得快些。
在京市等待他们的恒温花房里,新一季的蓝雪已经冒出了嫩绿的花苞。
而此刻,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小城,清风送来远处教堂的钟声,像是时光温柔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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