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舌际这一去,离开了将近一个时辰。
仇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小木舟上等待着,眼看远方的太阳渐要没入大海,他有些焦躁地拧起了眉。
又等了一会儿,就在仇卯准备着撑船出去找人时,昏暗中传来些轻微的水声,很快,羊舌际高挑纤薄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不远处。
仇卯看羊舌际拉着脸回来,迟疑两秒还是多管了句闲事:“怎么样?”
羊舌际似是有些疲惫,他姿态随意地坐下,坐了一小会儿,转而就又变成了斜躺:“先回去吧,太阳落山了。”
仇卯见他说完就闭上了眼,也不好再追问,转头撑着船返回了甸玉号。
一回到船上,羊舌际就钻进了房间。
没过多久,莫近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仇卯独自在甲板上徘徊,一直等到夜深了,那扇厚重的藤木门才终于被从内推开。
“你怎么还杵在这儿?”莫近人走出来,不爽地蔑了仇卯两眼,回头跟羊舌际道别后,几步走进黑夜消失不见了。
晚风拂面,羊舌际在一股湿热的气息中,披着轻薄的丝质长衫,站在房门口看着仇卯。
少顷,他撑开手中那把黑色的伞,朝仇卯走近几步,扬起脸看向月光下的男人:“怎么还不睡?”
“想知道你在吊脚楼看见了什么。”仇卯手背在身后,沉沉的目光从羊舌际敞开的领口一划而过。
羊舌际转了转伞柄,思索着慢慢说:“也没什么,我把这么多吊脚楼都逛了一遍,没找到什么阴灵,只是……”
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找到一座破败不堪的吊脚楼,那家里只有一个又聋又瞎的老妪,除此之外还有个牌位,是陈旻。”
“他死了,”仇卯点点头,眉梢略微皱了下,又问,“什么时候?”
“大概是三年前。”
羊舌际说着,没有头绪地摇头笑道:“没事,今日就暂且这样吧,明天乔装一下,再去探探就是了。”
于是,第二日一早,仇卯推开房门走上甲板时,便见到羊舌际穿了一身夸张的华服,站在甲板上手持铜镜左右照着。
“你……”仇卯看着他那副恨不能把所有彰显财富的东西带在身上的模样,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
羊舌际听到动静,从自我欣赏中挣脱出来,放下铜镜后,回眸一笑。
仇卯像是被那抹灿然的笑容撞了一下,怔了怔神。
眼前的人脱去了平日常穿的素色衣衫,一件华贵的藏青色织金锦袍穿在他的身上,把他衬得褪去三分病气,又平添七分意气,挂在腰间的那条蹀躞金带上挂着的一大块金镶玉佛牌亦是尽显富贵。
羊舌际走到仇卯面前,虽穿上了这般大气的服饰,却仍是难掩语气里惯常的散漫妖冶:“将军觉得如何?”
仇卯看向他戴满夸张金玉指环的手:“你……这是什么身份?富商?还是纨绔子弟?”
“行商海上、腰缠万贯的巨富商贾,怎么样?”羊舌际抬起右手,摘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将其戴上了仇卯的左手:“走吧将军,咱们出发。”
大头小头把架在船上的小木舟投入海中,非常顺手地把船桨递给仇卯。
仇卯叹了口气,接过木桨,熟练地翻身跳下甸玉号后,伸手接住了紧跟着蹦下来的羊舌际。
后面,春酒和行昭腰别佩剑,也跟了上来。
“把我的船看好。”羊舌际抬着头对站在船舷上向下俯瞰的大头嘱咐了一句,转而望向仇卯:“我们出发吧,到了之后别乱跑别乱说话,跟好我。”
行昭上前从自家将军手里接过船桨,撑着小船慢慢悠悠地朝着不远处的吊脚楼划去。
“我们到哪儿?”
小舟穿梭在吊脚楼之间,行昭抬头看向压在头顶的房子,小心避开迎面而来的一根粗木筏基。
羊舌际漫不经心地摇着手里的折扇,朝不远处破败得有些显眼的一座吊脚楼指了指:“喏,前面快塌的那家。”
行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继续埋头撑船。
片刻后,满载着四个大男人的小木舟,停靠在一座木基座有些倾斜的窄小吊脚楼前。
“麻烦将军跟我上去了,”羊舌际提起那布料昂贵的衣摆站起身,“你们在船上等着。”
仇卯顺着他的声音点点头,从春酒手里接过自己的大刀背至身后,先一步跨上了那架在水中的陡峭木梯。
向上走了两步,他转过身,向羊舌际伸出了手。
羊舌际脚下一顿,很快笑着把手递了过去,借着仇卯手臂的力气,攀上木梯。
“这是陈旻家?”仇卯走在前面,站到楼上时,终于看清了这座吊脚楼内的情况。
这里实在简陋得不像个能住人的地方,屋子里只有一张破旧的竹板床和一座供桌,桌面上的烛台积了厚厚一层灰,蒙着蛛网的木牌位上甚至还能看见正在爬动的蜘蛛和被困住的飞蛾。
羊舌际走到那块木牌位前:“就是这里。”
话刚落地,一道疑惑而颤抖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屋外响了起来:“你们是谁?”
刹那间,羊舌际和仇卯都顺着声音回头去看,只见一个五官秀气、皮肤娇嫩的少女正端着浣衣盆站在吊脚楼的门口。
她见面前两个衣着古怪的男人都朝自己看过来,慌乱无措之间一把抄起了竖在门旁的扁担。
仇卯紧盯着她,眼神渗出丝丝警惕,右手已经不自觉背到身后,按在了刀背上。
“别紧张,一个小孩儿而已。”羊舌际瞥了仇卯一眼,脸上很快就绽开了出人意料的温和笑容。
他向少女走近了几步,摊开双手表示着自己的无害:“别怕,我是从外地行商至此的商人,不巧我的商船船底触了礁,想着到你们寨子将息几日,待船修不好再行动身。”
少女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扁担,她审视地看了看羊舌际,目光又转向站在后头一脸凶相的仇卯:“他是谁?你们为什么要进我家?!”
羊舌际回头看了仇卯一眼,冲他略使了个眼色后,继续用极有教养的语气文质彬彬地跟少女解释:“你别怕,他是我从小带在身边的打手,我们不是故意要进你家的,只是碰巧船划到了这儿,见你家的木梯最好落脚,便上来了。”
他一边侃侃地胡说八道着,一边还在观察少女的脸色,见她似乎仍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又不慌不忙地添了把火:“你看,我是做玉石生意的,初来乍到,不了解风土人情,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姑娘多担待才好。”
说着,他摘下食指上细细的白玉指环,递给了面前显然已经从提防状态松懈下来的小姑娘。
“行了行了,圆滑世故,一脸商贾之相,”少女把扁担靠回到门框旁,端着浣衣盆走进屋子,“这屋子你们也见到了,根本住不了人,我带你们去镇子上找歇脚的地方。”
羊舌际刚礼貌地点完头,一直站在后面没出声的仇卯毫无预告地突然开了口:“这是你家?家里还有别人吗?”
少女手中晾晒衣服的动作稍稍一滞,扭头朝仇卯递去一个复杂的眼神。
很快,她挪开视线,继续手里的活计,背对着羊舌际说:“你这打手是不是欠管教?怎么随意插话?”
羊舌际飞快扫了仇卯一眼,咳嗽两声回道:“是是,是他的不对,姑娘见谅。”
少女晒完浣衣盆里的几件衣衫,在腰间系着的围裙上揩了揩手,转身从两人面前一掠而过,没多看他们一眼,便向门外走去:“这座吊脚楼不是我家,住着的是陈阿婆,丧夫又丧子,我只是来照看一下老人家的。”
“姑娘心地真是善良,我一眼就瞧出来了。”羊舌际跟在她身后往外走,说起话来尽是商人应有的老练。
谁料那姑娘虽然年纪小,但看人看得却倒是通透。
她万分不屑地蔑了一眼跟在自己身侧的羊舌际,语调淡淡甚至带着些鄙夷:“你快别胡诌了,连头发丝儿都沾着富商天生的狡猾味儿,真惹人厌烦。”
羊舌际一愣,尴尬地笑了两声,便哑口无言了。
仇卯跟在后头两步远,闻言也是低下头轻轻笑了两声。
“喂,那两个也是你带来的人么?”少女走在水上架起的廊桥上,抬手指了指还躲在吊脚楼下阴影处的小木舟。
羊舌际看了眼被指出的行昭春酒,坦然点头承认了。
少女看着他,停下脚步:“要叫他俩上来吗?”
羊舌际摇摇头:“不必。”
少女的视线又在羊舌际那张天生俊美的脸上驻留了两秒,回过头继续在前带路,冷冷地说:“公子哪儿人?我该叫你什么?”
“在下姓仇,单名一个漫字,我这小厮……”羊舌际停顿了片刻,唇角忽然微微扬起了一点好看的弧度:“我唤他阿猫,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又扭头看了看这位姓仇的俊秀公子,正撞上他那温煦的笑容,慌张间脚下一绊,险些摔到地上。
“姑娘小心。”羊舌际敏捷地伸出手扶了她一下,很快就在对方感到尴尬前十分得体地收回了手。
少女的心动似是掩藏不住,她耳尖微红地低声道了句谢,随后又诺诺地说:“公子唤我小雨就行,先前对公子态度不好,只是因为……我很讨厌商人。”
羊舌际依旧一副好脸色:“无碍,我心知小雨姑娘是个善良的好人,先前属实是我们太过冒昧了,姑娘生气很好理解,我该向你赔不是才对。”
小雨被这滴水不漏又万分温柔的话术哄得心情愉悦,低下头,脚下的步子走得更快。
眼见小雨同羊舌际之间的距离拉远了些,一直沉默跟在背后扮演冷酷打手又被无端剥夺姓名的“阿猫”终于忍不住两步一并走到羊舌际的身边,一把钳住了他的小臂。
“嘶……”羊舌际瞬间皱起了眉毛,转头朝仇卯看去时,眼神里全是不满:“你干什么?!”
他极其克制地小声呵斥了一声,用眼睛瞪着死不松手的仇卯。
“阿猫?谁允许你这么叫的?”仇卯挑着眉,天生的身高优势加上他因为生气而有些阴翳的神色,无端给人造成了很重的压迫感。
可羊舌际却是从未惧怕过他,顶着仇卯那恨不得现在拔刀杀人灭口的眼神,充满坏意地笑了笑,凑在仇卯身边低声耳语般说:“将军,你现在就很像一只气急败坏的大猫。”
他说完,像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似的,还伸手在仇卯的手臂上安抚性地摸了两下。
仇卯气得牙床都在颤抖,他闭了闭眼,想着当务之急是找到近天楼逃逸的阴灵,只好勉强按下了心口郁结的闷气。
“就这一次。”仇卯垂下头,附在羊舌际耳畔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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