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罗。
这是一个在本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
所谓的“天罗”,其实是已经故去的上代皇帝,一手设立的情报特务机构。
这个地方,一开始,只是为了收集情报,监视朝中动向。其中的成员也并非是外界所猜想的那样,生杀予夺,先斩后奏——他们只是拥有一点点,能够面见皇帝、直达天听的小小特权而已。
然而,渐渐地,先皇帝似乎是体会到了这样一柄刀握在自己手里的妙处,什么脏活、烂活,都开始往这边塞。
威逼,利诱。
刑讯,暗杀。
而“天罗”成员,也不再限于出身清白,由朝廷选拔上来的武官和侍卫,反而开始吸纳一些犯了事的江湖人,和亡命之徒。
“天罗”也由皇帝手下的秘密机构,变得大名鼎鼎、臭名昭著起来。
而“天罗”两个字的大名,虽然无论朝野上下,庙堂江湖,人人如雷贯耳,闻之色变,畏如猛虎,可止小儿夜啼。
但这毕竟是吃皇粮、领公饷的差事,在名义上,也要有个过得去的说法。
于是,先皇帝在京城东面,设下官衙卫所,亲笔御题“天罗地网”四字,归属于禁军编制。
官方名字,又称禁军二十四卫。
“——陛下当初,会把禁军二十四卫给我,大概也是看我这副身子翻不起什么风浪。我一个废人,镇不住下面那些如狼似虎的高手,他老人家才得以高枕无忧。”
静室里,一盆炭火安静地燃烧着。
炭是上好的竹木炭,烧起来没有烟尘,反而有种草木特有的天然香气,幽幽地飘了满室。
那青年说到这里,却突然开始咳嗽起来。
他咳了一阵,忽然面色一变,急忙从衣襟里摸出一方手帕,捂在嘴上。
昏暗的静室中,只见他按着手帕的五指格外苍白,瘦得令人心惊,手背上的青筋却因为用力而明显地浮凸出来。他捂着嘴闷咳了一会儿,再拿下来的时候,雪白的手帕上已经浸满了血,一片刺红,触目惊心。
青年看着自己咳出来的血迹,忽然笑了一声,把手帕丢进炭盆里烧掉了。
房间里立刻充斥满了难闻的味道。
旁边的老者看到这一幕,担忧道:“黎青公子,眼下朝廷封锁得紧,我们又被天罗追杀了一路,城里的医馆药铺,全是他们的眼线。现在,到处都弄不到药,这最后一副,还是主人家里的私藏,半个时辰前刚刚给公子服下。公子的身体……”
“无妨。”黎青说:“我还死不了。”
他刚才咳得撕心裂肺,这会儿开口说话,声音却并不难听,只是十分沙哑。可就连那沙哑也是清淡的,带着一种婉转的风骨与韵律。
只可惜这样好的嗓子,早就毁了。
老者是最早跟随黎青的人之一,因此一直唤他“公子”。
他一边拿火钳拨弄着炭火,让那盆炭烧得更旺一些,好让屋子里的温度升起来,让病人更舒服一些,一边道:
“公子何必这样说话?当年,先皇帝下定决心创建‘天罗’,把此等重任交给公子,那是对公子无上的信任。仇宪仪是个狗东西,当了统领就忘恩负义,竟然跑去告密,害得公子事败,又带着整个‘天罗’一起反水追杀公子。但谁都知道,‘天罗’的威名,和他有什么关系,都是当年公子一手打下来的!这一路上,也多亏了他们不思进取,公子离任都四年了,还是那套老东西,连暗号也不想着改一改,才让我们抓到机会屡次逃脱。嘿——也是他活该!”
黎青就笑:“可惜现在还是栽了呀。”
从京城到黑水城,五百余里,就是被一群专干阴活狠活的特务们疯狗似地咬在后面,昼夜追杀。还是黎青当年亲手创立“天罗”,仗着对整套制度和行事风格的熟悉,几度险险逃脱,一路斗智斗勇才活到这里。
纵是这样,也留下了十一具尸体。
只是黎青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连番损耗之下,旧疾发作,疼痛入骨,没有别的办法,不得不进城寻医问药。
——这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毫无预兆地,一支军队忽然从东北面杀出来,封路围了城。还是两人通过地面震动,提前察觉到行军的马蹄声,及时躲藏起来,这才免于被当场抓住的下场。
但出路也已经困死了。
“辽州铁骑。”
老者重复一遍封城那支军队的番号,说:“来得还真快。”
“意料之中。朝廷派兵来抓我是早晚的事。” 黎青靠在太师椅里,向后半仰起头,微阖上眼,露出疲倦的神色,“就是,这么快啊。从辽州回来……”
那句话越说越轻,最后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混在一起,听不清了。
从京城出来的时候消息就已经断了,这几日里,被“天罗”追杀,除了逃命,什么也顾不上。黎青还是直到对方兵临城下,见到旗号,才认出是辽州军。
在番号之外,还有一卷赤红色的长幡迎风飘舞,写着一个“焕”字。
陆焕。
他看着那整整齐齐的军容,看着风中翻卷着的“焕”字长幡,忽然就冒出来一个很奇怪的想法。
他想:是我教出来的。
“——忘恩负义,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者捏紧手里的火钳,“啪”地爆了一块炭,恨恨地道:“现在他们会合到一处,肯定已经通过消息,没办法了。辽州军且先不论,但仇宪仪那狗贼,他怎么敢!十一条人命啊——”
他说到这里,猛然掩住脸,竟是说不下去了。
许久,才听黎青叫了一声:“虞先生。”
那被叫做虞先生的老者抬起头,挪开手掌,脸上有一些擦得很匆忙的泪痕。
黎青见状,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以为先生一向是瞧不上那几个的呢。我自己的名声我是知道的,身边也尽是用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先生本是名门正派的宿老,却和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拖累了一身清名……”
“不三不四?”
虞先生冷笑起来:“最不三不四的就是他仇宪仪!那十一位兄弟,就是从前再怎么不堪,他们到死——到死都没有背叛公子!仇宪仪呢?公子救他的命,提拔他做‘天罗’统领,他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回报——”
他说到这里,哽住说不下去了,把手里的火钳一扔,站起来,高声地悲愤道:
“——公子,您当初就不应该救他!”
那是先皇帝还在世的时候。
那时,仇宪仪还不是“天罗”首领。他原本是军中的将官,负责监督民夫,从蜀中押运参天巨树的木材到京城,充做栋梁,修建皇宫。
然而天降大雨,山路难行。
仇宪仪最终押送这批木材到京城的时候,比预定的工期晚了半个月。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若是按军法处置,误期十天以上,就是问斩的重罪。
不过,一批木材,毕竟不是什么紧急军情,先皇帝陛下也不是没有地方住,纯粹只是嫌旧朝的皇宫太破旧,想要翻新扩建而已,耽搁了也就耽搁了。
然而,先皇帝的脾气,却一天天地开始变得暴戾起来。
仇宪仪运气不好,回京上殿请罪,正赶上先皇帝心情差的时候。先皇帝听说误期了半个月,问都不问缘由,也不听众臣陈情,就要把仇宪仪拖出去砍头。
还是黎青说道:
“仇将军是当初陛下亲自招降的将领,杀了不祥。况且,天降大雨,也非人力之过,还望陛下三思。”
当时,黎青正是禁军二十四卫——也即“天罗”的首领。
谁都知道,“天罗”是残酷的特务机构,是先皇帝捏在手心里的一把刀,是他养在御驾前,最凶恶的鹰犬。
所以谁也没想到,黎青居然会出头为仇宪仪求情。
“——跟仇宪仪没什么关系。”黎青说:“我那时候,只是不喜欢陛下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而已。”
虞先生却是摇了摇头,道:
“当时,先皇帝那个样子,谁敢去劝他?也是公子出面,先皇帝念着公子多年来劳苦功高,这才没有被责罚。况且,先皇帝虽然饶了仇宪仪的死罪,却还是将他调职,贬到‘天罗’——如果不是公子赏识提拔,他仇宪仪如何能有今天?”
黎青盯着铁盆里明明灭灭的炭火看了一会儿,说:“提拔他的是先皇帝,不是我。”
虞先生:“能做主的当然是先皇帝,可他是怎样巴结公子的,我们都看着呢!礼物一车一车的送,公子不收。从那时起他就记恨上了吧……”
在黎青为仇宪仪求情之后,先皇帝也不知道是在生仇宪仪的气,还是生黎青的气,说着什么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硬是把仇宪仪好好的一个将军,塞到了禁军二十四卫,给黎青当下属。
仇宪仪倒也聪明,知道自己的命是黎青保下来的,无论如何,一定都会被视作黎青派系,而当时的黎青又是“天罗”之首,大权在握,也不会亏待于他。
于是,他经常主动与黎青示好,亲近关系。
就这么过了一两年,仇宪仪在“天罗”里,也渐渐混到了高层。
然而,先皇帝的脾气,却是一日比一日多疑暴虐。
对于黎青这等重臣的猜忌,也是越来越重。
哪怕明知道黎青体弱多病、精力不济,他也不再放心“天罗”这样危险的组织,继续掌握在黎青手里。
终于有一日,他下了黎青的权。
可能是为了安抚黎青,或者是安抚朝中的其余元老重臣,先皇帝虽然从黎青手里,把“天罗”收了回来,但他御笔钦点的第二任“天罗”统领,却是一直被视做黎青直系班底,心腹内臣的——仇宪仪。
任职至今。
“恨我的人多了。”
黎青自嘲地说:“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该遭报应。”
虞先生一窒。这话他没法接。只见黎青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走到静室一侧。
墙上挂着一幅地藏王菩萨的画像,不是什么名家手笔,普普通通的白纸,黑色墨线,画面倒也十分流畅,笔墨如云如龙蛇,菩萨左手宝珠,右手锡杖,端坐千叶莲台,眉目慈悲,法相庄严。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写着: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黎青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房间里烧着炭火,他只穿了一件单衣,便显得有些过分萧索的清瘦,衣带在腰间一收。
没有什么霓裳华服,也没有高朋满座、抛金带银,他一个人,一身旧白,简简单单地站着,那副身段却叫人一见就移不开眼去。
想来,当年江淮两地名动四方的角儿,是有他的本钱的。
——曾经滔天的权势,如今身边就只剩下一根老朽,一画佛像,拖着半截病得快入土的身子。
虞先生看着他这样就忍不住心酸,开口道:
“公子,保重自己啊!都这个时候了,咱们也别说那些什么对啊错啊,冤不冤的事,能逃出去才是最要紧的。那被‘天罗’害死的十一位兄弟,还有公子的部属,死掉的,下狱的,这仇,什么时候报都不晚——”
忽然。
静室的门被人一把推开。
一个家丁打扮的人闯了进来,双膝一软,跪到地上,慌慌张张地禀报说:
“二位大人,‘天罗’的首领仇宪仪仇将军,据说是亲自出马,带着人,将大人死掉的那十一名护卫的尸首都找了回来,剥去衣服,就挂在城门上!附近来往的人都看到了,有消息传回来——”
虞先生听到这里,面色猛地惨变,摇摇晃晃,几乎要站立不住。
黎青说:“是诱饵。”
注: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佛教之中地藏王菩萨的誓言,本章对画像的描写也参照了这位菩萨形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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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罗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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