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君臣父子

陆焕回到自己宫中的时候,急得团团转的太监宫女们,全都长松了一口气。

众人跟丢了大殿下,不敢声张,更不敢让沉舟皇帝知道,只能偷偷地在宫里找人,见到陆焕平安回来,简直要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天色已经不早,他们立刻张罗起来,要陆焕用晚膳。

陆焕心里还想着下午的事,实在是没有胃口,匆匆吃了两口,随手拿起自己刚写到一半的策论,说是有疑问要向先生请教。

众宫人刚刚找到殿下,哪能再放他出去,都劝他为时已晚,等明天再说,陆焕也不听,一个人抓着纸就率先跑走了。

黎青身为皇子之师,在内宫有住处。

陆焕认得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时,宫里刚点上灯。

日薄西山,暮色四合,长庚星在淡白色的天际明亮地浮起。黎青是外臣,在宫里住的位置和侍卫差不多,沉舟皇帝虽然把旧朝皇宫翻新了两次,却修不到这里,周围朱墙黛瓦看起来都是旧的,在暮色中更显模糊。

宫灯悬挂在屋檐下,照不了太远。

也是因为这样的天色,陆焕那一身皇子的衣服并没有被认出来。这一带是宫里下人聚居的区域,经常有太监、宫女、侍卫往来,没注意他,兀自谈笑,在这个皇宫深处,反而像是最寻常的市井街坊。

见到这幅场景,陆焕的心,也几乎要雀跃起来。

前些年,九州大地战乱不断,民生凋敝,百姓流离失所,再繁华的城市,入了夜,也都变成一座死城。

而夏朝定鼎以来,天下倒是太平了,他却又被拘在这皇宫之中,许久没有再出去过。

想起上一次见到这样热闹的街坊,好像已经是上辈子了。

而且——

而且黎青,就在这市井之中,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黎青跟侍卫统领住在同一处宫巷中。黎青在朝中风评一向不怎么样,身为沉舟皇帝亲信,掌司天罗,文武百官唯恐避之不及,皇宫侍卫却很愿意照顾他。

陆焕以前来过几次,很快就找到了路。

一进的院子,侧房,屋檐下挂着一盏宫灯。

门半掩着,房间里也点着一盏灯,光线正从门缝里透出来。

昏暗的灯光中,黎青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官袍已经解开,衣襟半斜,裸露出受伤的肩膀,一个大夫正在帮他上药。

旁边还有一个太监,正说道:

“黎大人要是实在身体不适,今晚就先留在这里,下人们嘴都很严。若是不嫌弃的话,老奴这里还有些舒筋活血的药……”

大夏朝高官重臣的官服,并非正红,而是更为沉稳低调的暗红色。此刻黎青身上那半幅官袍已经解开,衣襟松松垮垮地褪到腰际,挂在他手臂上,内衬的里衣洁白如雪。他的半边肩头也从敞开的雪白色衣襟中滑落出来,形状温润,骨骼却清瘦分明。

桌上一点烛光,在他身旁跳跃着,映照出一片融融暖色。

让陆焕莫名地,想起了一句话:

衣如雪,人如玉。

可随即烛光一晃,照亮了黎青胸膛之上一道狰狞的伤疤。

他今天被陆沉舟打伤的位置是在左肩,那道伤疤,也就横在左胸上,几乎是心口的位置。陈年血痂暗红发黑的颜色,像一条毒蛇蔓延在肌肤上,顺着他清瘦的躯干往右下腹延伸,很快就没入敞开的衣襟里,看不到了,也不知道后面还有多长。

这一幕骤然撞进眼帘,陆焕没忍住,发出“啊”的一声。

他立马意识到自己失态,又迅速捂住嘴。

然而这一声已经惊动了屋中之人,几个人齐齐转头,向门外看来。

黎青第一个意识到来人是谁,伸手将衣襟掩上,于是陆焕什么也看不到了。他扶着椅子站起身,就那么看着陆焕,其余人都朝着门口跪下。

陆焕只能硬着头皮走进来。

众人都跪在地上,只有脊背对着他,他却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排斥,好像他是不该属于这里的。

那排斥中还有一种明显的惶恐,有人在颤抖。

他走过的时候,那个方才给黎青上药的大夫正好抬起头来。

对方没穿官服,但陆焕认得这张脸——这是御医。

陆焕忽然就明白这群人在紧张什么了。

按照规矩,黎青是外臣,没有旨意,不得留宿内宫。

可这人不仅留了,还用御医给自己看病,用皇帝身边的太监服侍自己——陆焕已经看出来了,房间里的这位,正是今天下午御花园中,跟在陆沉舟身边,第一个扶起黎青的太监。

这哪一件捅出去,黎青可能没事,其他人却都免不了要被问罪。

陆焕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说:“我——”

傍晚时分,怀揣着一份策论,在暮色和宫灯下找过来,期待着见到先生的轻快的心情已经全没了,他明白自己不受信任。

陆焕当然不想连累这里的人,可他没法向这些跪在地上的脊背解释,他不会告密。

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却听黎青说道:

“——都起来吧,不妨事,殿下不会为难你们。”

陆焕心里顿时一松,以为是老师知晓他的心事,帮他解围。

可是紧接着,就见黎青转向他,微笑道:

“殿下深夜造访,勤于学习,乃是我大夏朝之幸,陛下之幸。不过,如今乃暮春时节,正是一年中风景最好的时候,殿下也不必太过辛苦,闲暇之中,可以去花园里多走走,赏玩风景,折花枝头,也为一件趣事。殿下以为呢?”

一刹那,下午御花园里,折断树枝的那一声脆响,犹然回响在陆焕耳边。

他知道了,陆焕想。

他知道我在那里。

那一晚,陆焕回到寝宫的时候,因为紧张得过了头,脑子里乱哄哄的,甚至连那篇随手抓上作借口,说是要向先生请教的半份策论都忘了带回来。

他只记得黎青说完话之后,最后看了他一眼。

少年皇子才十四岁,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身量比黎青稍矮一些,却也没有到需要抬头仰视他的地步。

然而,黎青那一眼扫过来,那目光里蕴含着的,凌厉的,充满着威胁与警告的意味,却让陆焕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这就是他的老师。

当朝权臣。

——这个事实如铁一般冰冷地横亘在陆焕心中。他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带过去的那半份策论都忘了拿,更不敢再问黎青要,只能自己连夜重写一遍。

才写两行,却是心烦意乱地扔了笔。

今日所见之一幕幕又浮现在心头。陆焕头一次觉得自己学的东西是如此没用,眼前这些白纸黑字的文章道理,说得再好听,都不过是纸和字罢了,没有一点儿实际作用。

书上说,君主要仁德,臣子要敬爱。

书上还说,施政要体恤民生。

但写在纸上的字是施不了政的,只有拿在手里、有官有职、实际的权力才能施政。权力就是今天黎青跪在陆沉舟面前那一幕。

黎青算是够有权力了,他的权力都是为这个王朝披肝沥胆出生入死换来的,那一道横贯左胸的伤痕,在十多年后的这个夜晚,依然触目惊心。

但就是这样,仍然要被皇帝肆意辱骂。

黎青说得其实并没有错,甚至很讲究技巧,没有直言劝谏,而是借用仇宪仪的事隐晦地表达意见,让皇帝自己想到。

他被惩罚,只是因为冒犯了皇帝。

但他已经比陆焕要厉害得多。

至少,黎青已经在沉舟皇帝没有察觉的时候,将自己的势力,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内宫。

可以皇帝如今的多疑暴虐,一旦事发,那些和他关系亲近的太监、御医们的下场,几乎不敢想象。

陆焕低下头,把刚写两行的宣纸撕碎了。

他没法忘记:

那个皇帝正是他父亲。

再也没有了书写策论的心情,陆焕心烦意乱,拿起笔,开始在纸上胡乱地涂画起来。想着今天所见那一幕幕场景,随手想到哪里,写到哪里。

漫无目的,写一张撕一张。

最后,却发现自己只是在写“黎青”两个字。

黎青。

也许文字真的是有生命的,只是一些用墨水,流淌勾勒出的黑色笔画,随着悬腕,运笔,落在纸面上,却仿佛竟有一种亭亭玉立的俊朗。

好像那么多的繁华,那么多的风流绮丽,都蕴藏在这样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

好像隔着轻薄的宣纸,能看到那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他想起黎青坐在灯下,肩膀上敷着药,那一道陈年旧伤幽深地隐没进衣襟里。想起他脸上细细流淌的艳丽血迹,虚弱却依然能听出来风流沉婉的声音,从灯下站起身时晃动的影子。

还有那一眼扫过来时,眉目间无言的凌厉。

还有他跪在细石子路上控制不住颤抖的脊背,终于能够起身时,靠在太监身上,被折磨得虚软无力、甚至没法踩住地面的双腿……

还有……还有……

还有那个人,被他父亲拎起衣领,强迫着仰起头的模样。

凉亭外没有遮挡,他大概真的是在太阳下跪了很久,官袍都已经被汗湿透了。

那一身象征着在大夏朝数得上名号的尊贵身份的外袍,浸透了汗水之后,反而薄得透彻,贴在他身上,勾勒出挺直的脊背后清瘦起伏的肌骨,如山峦秀丽。

又顺着往下收进腰带里,细得不盈一握。

那是陆焕第一次知道一个男人的腰能这么细,能被他父亲拽着衣领提起来,悬在半空中,被迫将那副身段完全展露出来,连一点抗争的能力都没有。

也是他第一次知道有人能把官袍穿得如此好看,乌纱玉带,窄袖皂靴,仿佛天生就该是为了黎青而生的。

能束在那么细的腰上,应当是这根玉带三生有幸修来的福分。

而如果能……

……

不知过了多久。

写满了不该写的字的宣纸,被折了几折,放到灯烛跳跃着的火焰上。

然后,火舌一卷,吞没了一切。

——可在这世上,行过的事,想过的念头,永远也做不到了无痕迹。

也就是这一天夜里,在睡梦中,陆焕属于年轻男孩的青春期,第一次到来了。

君臣,父子,师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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