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脸盲的乐师(9)

与卫寒阅第一次欢好后,顾趋尔通宵未眠,寅时、卯时、辰时……莲花漏滴尽了,他却只是亲密地拥住怀中的爱人,浑然不顾张恭传旨后,为陛下破天荒罢朝而议论纷纷的文武百官。

从此君王不早朝算什么,顾趋尔默默思量……他连君王都不愿做了。

可这到底是短暂的奢望,为了卫寒阅,自己须得将帝位坐得更稳,才能成为他的羽翼、他的屏障、他的避风港……才能成为普天之下,最有资格也最有能力护佑他的人,并凭借这点子特殊乞他另眼相待。

卫寒阅的身体委实太过脆弱,犹如一支微光仅存的美人灯,被寒凉的夜风吹得摇摇晃晃,即便他聪敏灵慧、精神坚韧……却脱离不了温室独自成活。

顾趋尔恼他负心薄幸,却也庆幸他未开情窍。

毕竟一旦有情,便免不得教人辜负,伤心伤神,而卫寒阅是经不起伤心的,缠绵病榻已令他不堪重负,一旦伤心,怕会轻易要了他的命。

顾趋尔并非时时刻刻念着床笫之事,更多时候他只是想守着卫寒阅,抱着他,亲亲他,将他藏在怀中,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永不分离。

可如今,大约连这样的心愿也成为奢望了。

——

室内的岑淮酬将卫寒阅双手捂热了,才将人放下。

他得设法将醒酒汤喂给卫寒阅,可眼下情况,指望小醉猫乖乖喝下的希望显然十分渺茫。

岑淮酬扶着他倚在床头迎枕上,先拿过木桌上的一只瓷杯,将醒酒汤撇了一点尝过,确认无毒后方舀起一小匙送至他唇畔。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卫寒阅毫无抗拒地将那一匙饮了下去。

岑淮酬一怔,僵硬地回忆着方才那醒酒汤的味道,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碗醒酒汤酸甜比例恰到好处,极合卫寒阅的胃口。

这样的契合,绝非一朝一夕所能练成,自然不可能是这客栈里的厨子做得出来的。

相较于与卫寒阅朝夕相对数年的顾趋尔,他能在此刻处于上风,仰仗的无非是卫寒阅的偏心,却也唯有卫寒阅的偏心,而这份偏心犹如朝露,随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趋尔年长卫寒阅几岁,又大权在握,所拥有的成熟稳重愈发衬得他莽撞青涩、黯然失色。

岑淮酬正沉浸于随时会被丢弃的危机感中,卫公子总是泛凉的双手已不知何时移至少年双颊,并狠狠一捏。

“……”

忧心忡忡刹那间便被捏碎了。

岑淮酬当即闷哼一声,扣住卫寒阅后脑勺的大掌猛然收紧,他脸被小郎君捏得变形,嗓音也有些漏风含糊,无可奈何地又举起汤匙道:“……宝宝莫要胡闹,先喝汤。”

卫寒阅一手拈一边,又捏面团一样捏了捏。

岑淮酬“嘶”一声,试图握住卫寒阅的双臂将其从自己面庞上挪开,可稍一动对方便娇气地颤出一点哭腔,岑淮酬立刻便退让了,任由卫寒阅搓圆捏扁。

……皮都要秃噜了。

——

一路明枪暗箭、硝烟弥漫中,马车终是于冬至当日驶入衡都。

随着草渐枯黄、木叶渐脱,卫寒阅如同一只即将冬眠的小松鼠,镇日在马车里不是沉睡便是打盹儿,食欲自然随之减退,整个人相较于离开小桐村时又纤瘦一圈,下巴尖得锋利,整个人几乎成了片没什么重量的薄纸。

顾趋尔心急如焚,奈何卫寒阅每年入冬皆是如此,全太医院皆被顾趋尔压迫得愁白了头发,可卫寒阅这样积重难返的体质……任凭大罗金仙也是胸中无数的。

好容易到了落襟楼后门,顾趋尔揉了揉卫寒阅发顶,仿佛怕惊醒他一般柔声道:“阿阅醒醒,回家了。”

赤狐皮大氅中缓缓伸出一只修如竹枝的手,肌肤白得剔透,玉白腕子在广袖衬托下益发细得不堪攀折,青紫色经络宛如滥觞,连流速仿佛都较旁人慢些,轻轻蛰伏于纤薄的皮肉中。

卫寒阅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顾趋尔自然而然地便想来抱他,他却竖掌一阻道:“我自己走。”

他这几日总起低烧,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好,脸色愈发苍白,顾趋尔舍不得他走,却也晓得小祖宗犯倔的时候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唯有依他。

一行人并一只小狸奴径直走到拣月殿外,阿凫正在廊下给鹦哥儿喂食,见了卫寒阅几乎疑心自己生了幻觉,片晌后发现当真是卫寒阅归来,一面哭得如丧考妣,一面大喊着“公子您可回来了”朝卫寒阅飞奔而来。

燕鸣湍手中佩刀“铮”一声出鞘,骇得阿凫忙收住了自己猛虎下山似的脚步,停在卫寒阅身前半尺处哭天抹泪。

卫寒阅:“……阿凫,槐露姑姑现在何处?”

“公子寻我有何贵干?”

阿凫尚未回答,忽有清凌凌的女声响在身后,几人随之回身,便见卫槐露一身修身胡服,年过不惑却风韵犹存,手中攥着驭马的九节鞭风风火火地向此处行来。

卫寒阅知自己招呼不打一声便消失定然惹她担忧动怒,便乖乖服软道:“姑姑……”

卫槐露肃着脸仿佛并不瞧他,一面自顾自朝拣月殿三楼去,一面沉声道:“随我进来。”

顾趋尔怕她气不过要罚卫寒阅,连忙求情道:“卫行首……”

卫槐露柳眉倒竖道:“怎么,我与我的孩子说话,尊驾也要插手不成?”

卫寒阅赶忙以目示意顾趋尔住口,温顺得跟小兔子似的随在卫槐露身后,又吩咐战战兢兢的阿凫:“领那位黥了面的郎君住二楼最南边那间。”

顾趋尔闻言,袖中五指骤然攥紧,可现下尚不适宜阻止,唯有徐徐图之。

——

卫寒阅跟着卫槐露上楼,女子板着脸朝黄花梨太师椅上一坐,尚未开口,卫寒阅便猝然在她身前屈膝跪下。

卫槐露条件反射地便要去扶他起来,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顿住,撇过脸不看自家崽,梗着颈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是做什么。”

“孩儿不懂事,让姑姑担心……姑姑打我吧。”

卫槐露听他嗓音没什么力气,人又瘦得可怜,定是路上吃了苦,又不知生了几场病,现下是否大好了……一时佯怒都绷不住了,连忙起身搀着卫寒阅双臂将他带起来。

“不许再有下次了,”她端详了下卫寒阅毫无血色的清瘦面颊,一时也心疼得红了眼道,“可是又病了?找大夫瞧了不曾?”

卫寒阅见她不气了,也放下心来挽住她胳臂与长辈撒娇道:“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想姑姑了。”

卫槐露似乎仍是凶巴巴地作势要拍他手臂,可落下来的力道却轻飘飘的,道:“你老实与姑姑说,半年来一声招呼都不打,跑哪儿去了?”

卫寒阅自不可能与她道系统之事,便只含糊其辞,言自己去了裕州,在岑淮酬家中住了段时日,又被顾趋尔接回来。

卫槐露如何能不知晓他并未和盘托出,倒也不曾打破砂锅问到底,只太息一声道:“你长大了,有事瞒我,我不逼你,只希望你珍重身体、平平安安的,明白吗?”

卫寒阅视她为娘亲,心中自然触动,道:“阿阅省的,姑姑安心。”

——

眼见卫槐露离了拣月殿,顾趋尔急忙足下生风奔上楼去,刚进了卫寒阅卧房,阿凫便领着岑淮酬入内来。

卫寒阅斜倚着鸾鸟纹锦面迎枕端详身前的《石室仙机》,小克一只前爪在后头撑着书脊,另一只前爪按着前头书页,卫公子读罢一页便惜字如金地说声“翻”,小狸奴便兢兢业业地揭过一页。

顾趋尔:“……”

岑淮酬:“……”

——

两张相似度极高的脸乍然出现,卫寒阅恍惚了一刹,继而十分偏心道:“陛下回吧,岑淮酬留下。”

顾趋尔望着他,固执地一动不动。

卫寒阅要拿捏区区一个顾趋尔委实易如反掌,只见美人郁郁地叹了口气道:“闻说城郊付空寺的骨里红开得极盛,明日便是姑姑的生辰,她最喜红梅,我却不能折一枝来尽尽孝心……”

顾趋尔额角青筋跳了跳,一言不发地旋身往外头去了。

可卫槐露的生辰分明是春分后,顾趋尔知她是卫寒阅唯一的亲人,今年亦备了贺礼相送。

卫公子这逐客令实在不高明,不过是算准了顾趋尔见不得他可怜兮兮的形容。

阿凫将人带到后便识趣地逃离了战场,徒留二人一猫面面相觑。

卫寒阅伸出食指朝岑淮酬勾了勾道:“过来。”

少年未曾迟疑,随着召唤奔至卫寒阅床前蹲下,卫寒阅指尖始终凝着不散的冷意,如一粒冰窖里镇着的软玉珠子,划过岑淮酬前额、眉目、鼻梁、唇峰、下颌、喉结……在他被地龙烘得发烫的面皮上激起一浪接一浪的战栗。

除了黥面的印痕与略略年少一些的五官轮廓,岑淮酬几乎可说是顾趋尔本人,便纵是双生子……也难有如此相若。

一路数月,顾趋尔的身份本也不是秘密,可岑淮酬却尚未知晓自己与当今圣上的关系。

指腹接着向下,卫公子的力度仿似鉴赏什么物件儿一般细致而轻缓,可眼中又是漫不经心的,身前是岑淮酬、是顾趋尔,抑或是旁的人,于他而言并无分别。

可能令岑淮酬心甘情愿被擒住咽喉致命处的,普天之下却唯有卫寒阅一人。

他的喉结生得锋锐,几乎如同一枚使人触之即伤的箭镞,连骨骼都携着与生俱来的杀伐之气,可被卫寒阅二指拈住时,又显得分外温驯,恨不能收敛所有骇人的锋芒,以免刮伤他脆弱的肌肤。

卫寒阅指上那一层弹琵琶所生出的薄茧蹭了蹭岑淮酬的喉结,对方的吐息立即深重几分,卫公子却恍然未觉,舍了他的喉管,落至他为衣袖所遮蔽的前臂之上。

那处有一枚青色飞鹰形胎记,并不醒目,却是对他身份的最大佐证。

幸而有这枚胎记与这张脸,否则验不了DNA,岂非只能靠亲生兄弟都未必相融的滴血验亲?

“今上应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你这胎记……昔年走失的先皇嫡次子臂上也有一枚。”卫寒阅语气稀松平常道,仿佛面对的并非天家流落在外的血脉。

岑淮酬并不挂心自己的来历身份,只是近乎于了然地问道:“……这便是你去小桐村寻我的原因吗?”

卫寒阅轻轻闭上眼“嗯”了一声,又梦呓般咕哝了一句道:“……好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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