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霆却只是微微侧头。永恒的夜色模糊了他的面容，也就避开了凉音的目光。

“走吧，不要误事。”

生硬冰冷的一句话像是丢进雪里的石头，发出沉沉的闷响。凉音叹了口气，小心挽上他的臂弯，在心里默默鼓励自己，只要不生气就是好的开始。

他们接着深一脚浅一脚、有些滑稽地彼此扶持着向前走。魔宫的边界终于出现在目所能及的尽头，一睹高耸入云的石墙横亘在大雪中。

凉音只顾着抬头看向墙壁，一时不察，脚下微微打滑。她一边撑着薛霆的手臂，一边运转神力想进一步稳住自己，整个过程大概不过眨眼间。

但比这眨眼间的刹那更快的，是薛霆的反应。凉音只觉得一双坚硬牢固的手臂施力钳住自己，用力之重，几乎让她感觉到一丝疼痛。

她顺着这力道抬起头，眼前是薛霆被凶恶杀气掩盖不了的俊逸面容，和……

凉音的眸光微颤。薛霆乌黑的发丝被白雪星星点点地沾满，仿佛一瞬青丝变白头。

他真的收敛了魔气。为了随口一句玩笑话。

凉音的眼神实在太专注了，薛霆马上便察觉到。他扶着凉音站好，放下了紧紧箍住她身体的手臂，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宫墙：“外面就是魔族举办和月节的地方。”

凉音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看着眼前的脸，慢慢漾开一点温柔中甚至带着些许幸福和珍惜的笑意：“我一直很好奇……等万年以后你也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薛霆沉默片刻：“祸害遗万年，你总会再见到。”

“这么轻易就与我约定了万年么？”凉音总忍不住想要逗他。笑意盈盈，眉眼弯弯。

薛霆一哽，不知再接着回她什么，深刻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实在是给她一点阳光就要灿烂，给她一根竿子，便能爬上万丈高空。

他没有回答，只是扯过凉音的手腕，一瞬闪身至宫墙上。

这里寒风猎猎，凉音躲在他身侧，俯身向下望去，看到不远处一片山河间闪烁的灼灼灯火，仿佛是整片黑沉沉雾气中的一场幻梦。

“好漂亮……”凉音喃喃。下一瞬，她便又被薛霆带着，闪身至整片和月节的闹市中。

扑面而来是许久不见的烟火气。这些在天族传说中阴暗又扭曲的魔族，的确有部分长得略显奇形怪状了些。只是此时此刻，大家熙攘地现身在热热闹闹的和月节，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凉音挽着薛霆行走在人群中，到也不算特别显眼。

一条条缀着魔焰铜灯的红色丝绸系在头顶，照亮了整片夜空。地上也处处张灯结彩，热闹得仿佛人间的新年。叫卖声吵吵嚷嚷、络绎不绝，各色玲珑饰品、摆件小食，一个挨着一个比比皆是。

凉音好奇地探头探脑，薛霆忍不住伸手拂去她发上的雪痕，又把那一点水渍也烘干，单手随意地帮她戴上兜帽：“跟紧我……别太招摇。”

凉音顺从地点点头，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杏眼亮晶晶地转来转去：“我听说人间新年最是热闹，想来便也是这番景象了。”

“人间有个地方叫作长安，那里的新年比魔界更繁华。”周围实在太吵闹，薛霆只能用心声传音，“虽说人的寿命比神魔短暂太多，却也过得很精彩。”

凉音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微微落寞：“人间啊……我一直很想去看看。”

薛霆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一千年，你从未去过？”

“这一千年疲于奔命，为的大多数是仙族的利益。人间的事，有专门的神官值守，倒也确实没什么机会。”凉音无奈地笑了笑。

“以后……”薛霆忍不住想开口，却又猝然停住。

“以后”这两个字，实在太过奢侈，不是能够出现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承诺。

“你连万年都许我了，还差这一次旅行么？”凉音的语气带上一点调侃。

薛霆的语气有些微恼怒：“我什么时候许你……”话音未落，他便想起自己不久前刚说过的什么“一万年以后还能再见”之类让人误会的话，不知所措地闭了嘴。

路过的两个喷火的小魔猴拯救了他们之间尴尬的沉默。凉音一声惊呼，那踩着火轮的小魔猴吱呀怪叫着从她身边翻过去，薛霆立刻伸手把她揽在自己怀中，一瞬间肌肉都有些绷紧。

那耍着猴子的魔族却化成一团黑雾，散去又凝结，直变成一条长长的红绸浮在半空。两只怪叫的小猴子便喷着火踩着轮子顺着红绸转来转去，在人群中奔走表演。这两个小东西每喷一次火，那些看客便拍掌叫好，抛出些铜币一类的信物，小猴子们便精准地接住，煞有介事地鞠躬谢礼。

“这比天界好玩多了！”凉音从薛霆的怀里抬起头，橘红洒金的斗篷映着她洁白姣好的面容，因为兴奋，脸颊上浮现一点云霞般的薄红，美得让人呼吸一轻。

薛霆慢慢松了些手。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抱着凉音，而是捧着一个金尊玉贵的菩萨像。

施力怕捏碎，放下又不舍。

倒是凉音先有些彷徨和羞怯，轻轻退出他怀里，小心扯了下他的衣角：“那边那些琉璃好像很好看，我们去看看么？”

薛霆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不远处的一片摊位放着琳琅满目的琉璃摆件和首饰，被头顶的铜灯一照，辉煌又灿烂，如同珠光粼粼的海洋。

他便跟着凉音往那边走，忍不住好奇：“你在天界就过成这个样子？”

凉音神色一僵，笑意有些勉强：“我天赋不算出众，做事少不得要勤勉些。”

她不愿意再说更多。薛霆却突然明白，这一千年，她真的一刻也不曾放松过，到如今一败涂地，也许这种挫败感彻底摧毁了曾经的天君，却也暂时拯救了疲惫不堪的凉音。

“所以和月节就是一个盛大的集市么？就像人间的新年一样？”凉音欣喜地看着各式各样的摆件首饰，好奇地询问薛霆。

薛霆抱臂站在一边，显然对这些东西兴趣缺缺：“一方面是因为魔界物资贫乏，人们每年利用这为期一个月的和月节交换些要紧的物资；另一方面，魔族征战开垦千年，内战也几乎从未真正停息，所以……也是为了祭奠。”

凉音手里拿着一枝精致绝伦的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闻言有些怔愣地看着他。

步摇在纤白玉指间微晃，薛霆的目光忍不住停留一瞬，又很快移开：“贫瘠意味着争夺和杀戮……这就是魔族的宿命。”

他见凉音不语，似乎一直在思考什么，忍不住轻声问：“喜欢？”

“什么？”凉音从沉思中被唤起，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薛霆从她手里拿过步摇，在她眼前轻轻晃了一下：“这个。”

凉音恍然，神色变得有些复杂，笑着摇摇头：“这世上好东西太多了……也不是喜欢就非要得到。”

她从薛霆手里抽出步摇放回原处：“走吧……我只是随便看看。”

薛霆却站着没动，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支步摇。

凉音微微叹气，敛下羽睫：“我从来不在意这些……征战的时候太不方便了。”

“所以你还没有回答我。”薛霆声音有些沉沉的不高兴，“你喜不喜欢？”

凉音怔怔地看着他。

“别说什么其他的。”薛霆眉目一挑，显得特别霸道，又有几分执拗，“你只说是还是不是。”

凉音笑得有些无奈：“你是小孩子吗……是的，喜欢。”

“这不就得了。”薛霆轻嗤一声，随手买下簪子，轻轻插在凉音乌黑柔顺的青丝绾成的发髻中。

他十分满意地端详了片刻：“魔界虽然贫瘠，但还没有虐待俘虏的习惯。”

“是了，多谢魔尊大人厚待。”凉音懒懒地敷衍他。

两人待了不过片刻，周围的人流倒是愈发拥挤起来。薛霆蹙眉，拉住凉音的手腕：“改天再带你来……先离开这吧。”

“去办正事么？”她跟随着薛霆，只是这人流似乎一瞬间涌进许多，他们站在原地，突然间好像无处可去。

一种不太妙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凉音刚想开口让薛霆放弃步行，却突然发觉周围的声音已经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让人惧怕的空寂。繁华热闹的画面被扭曲模糊，如同搅乱成一团的金红染料，只剩下怪诞的卷曲。

薛霆握在她手上的力道也消失了，仓促间她只来得及听见一声低沉又急切的“等我”。再睁开眼，和月节集市的景象全部消失，一片茫茫的、浓郁的黑夜中，冷风卷着雪花和枯叶的萧条景象卷土重来，只是视线前方多了一幢庞然大物般的庙宇。

庙宇的屋檐在夜色中留下压抑的阴影，如同巨兽伸展的爪牙。这庙宇没有关门，凉音抬眼望去，洞开的大门内，是一排排烛火的萤萤微光，汇聚在一起，如同夜幕中无数的繁星，向上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天上。

在这片让人震撼的景象前，是一个少女单薄孤独的身影。她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月白僧袍，长发在身后散开。

少女回过头，脸上戴着一张青铜材质的恶鬼面具，声音却婉转动听：“惊喜么？你看……这魔界，倒也不是他薛霆自己说了算。”

凉音摘下兜帽，神色平静：“不太惊喜。我等你很久了……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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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