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相隔，界内景象更显不同。

霜雪呼啸，狂风愈吹愈烈，如同野兽般在空谷中嘶吼。

纵然是白天，烈阳却被层层浓云雾霭层层遮蔽。

原本宽阔无比的登天阶愈来愈窄，化为一条嶙峋崎岖的鸟道。

悬崖峭壁之间狂风呼啸，只有身出风雪中，才能发现这看似寻常的风雪却有如实体，锋利的近乎夺人性命。

这才是被昆仑弟子称为天堑的登天阶真正全貌。

只有跨过了登天阶，才算是完成了迈入剑冢的第一重考验，被剑冢认可。

风雪中，一道瘦削的红色身影缓缓走近，步伐缓慢却带着些许闲庭信步的从容。

梅懿臣手中提着一壶酒，倒像是去探望许久未见的老友。

剑冢的石门轰然打开，里面的光景却和外面大不一样。

相较于外界刀风剑雪，剑冢内被衬托的宛若仙境。灵气与剑气交织在一起，蕴养出五色云团，一柄柄灵剑被云团拢在其中，庄严肃穆，却带着死寂的哀伤。

昆仑剑冢外山脉走势特殊，山河围绕剑冢聚拢将灵气汇于一处，供给灵剑所需灵气。

“昆仑前辈，晚辈有礼了。”梅懿臣双手相扣，执晚辈礼恭恭敬敬的对着聚灵阵最中央的剑作揖。

古剑剑柄刻着小篆的“昆仑”二字，青铜剑身金光璀璨，不见半点锈迹，依稀能够看出曾经的主人对于剑的爱护。但一条狰狞的豁口自剑脊裂开，几欲将其劈成两半——俨然是一柄残缺之剑。

昆山剑嗡鸣两声，像是在回应梅懿臣。

木屐踏在剑冢青石砖地上发出的啪嗒声在空荡荡的冢内激起回声，越发显得剑冢没有半点人气。

剑冢的石壁上皆是一道道狰狞的剑痕，坚硬的石壁在经久的剑气腐蚀下伤痕累累，看似坚硬依旧，但手掌触摸到石壁的时候，风化成沙从梅懿臣掌间滑落。

就像他一身震昆仑，也只剩下了表面那一团锦绣浮华。

昆仑弟子多以剑入道，数百年前，剑冢也曾是弟子修炼之所。昔年梅懿臣也曾同众师兄来此磨练心性修为。

仙魔大战后仙门凋敝，剑冢内残剑杀气太重，再无法抑制。梅懿臣不顾沈源及其他众峰主反对，以半数修为封印剑冢，此后只有每十年的宗门弟子大比才能开一次，让筑基弟子挑选佩剑。

昆仑弟子修炼场所被封，虽然表面对他依旧恭敬，实则积怨已久对他诸多不满。

梅懿臣随意的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将酒杯摆放好。

琥珀色的酒体被白釉瓷杯衬得格外好看。难得的，梅懿臣嘴边挂起了一丝笑意。

“仅以此杯，与诸君告别。”说罢，将杯中酒倒在地上，顺着青砖缝隙浸入地下，再不留半点痕迹。

梅懿臣不算个话多的人，就算此时他也依旧沉默着。嘴边挂着半分笑意，一杯一杯的饮着烈酒。

冰凉的酒体顺着喉咙滑下，却像是点燃了一片烈火，烧得人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生疼，但梅懿臣却从这痛楚中寻到了一丝毁灭般的快感。

他有些醉了。

醉意醺然间梅懿臣手中空掉的酒盏掉落，白玉盏和青砖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梅懿臣以手撑地站起来，青丝飘飘然垂下，他闪掉了宽大的外袍，仅剩一件白色长袍。

再抬手时，手中出现一柄通体莹白如玉的长剑。剑柄一丝赤红，如点睛之目。

正是昆山君梅懿臣本命灵剑——凤骨。

但若是细心去看，便能看出原本应如白玉般无瑕的剑身上此刻布满裂纹，这柄剑之所以现在没有碎裂，全靠梅懿臣持续不断的灵力温养。

如果输送的灵力断开，这柄剑也会瞬息间消散于天地之间。

梅懿臣剑身平举，莹白剑影划过，剑锋扫荡间冷光乍泄，分开向自己袭来的恐怖剑意。

一时芙蓉啼泪香兰含笑，凤鸣声自剑冢空谷内不绝回荡。

昆山玉碎剑起手式——凤凰泣血。

梅懿臣藏锋于怀中，冲昆山剑施礼：“晚辈心意已决，自请散尽修为离开昆仑。还请前辈不要再阻拦。”

梅懿臣轻飘飘一席话，却如有千钧之力。

像是烧红的炭火落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一阵沸腾。

一柄柄沉寂的剑像是被这句话唤醒，嗡鸣着醒过来。

“你……想好了吗”一道苍老雄浑的声音从剑冢中悠悠传来，像是亘古悠长的钟声，一下下敲击在人心上。

“以前总想着以我的修为，能佑护昆仑乃至天下苍生，如今看来，倒也是可笑。”

梅懿臣回想上一世他以一己之力弥补天缺，却在回程中被周长鸣一剑穿心，被囚于凌云宗水牢，最后剔除了一身剑骨，也当真可笑。

“弟子心意已决，绝不悔改。”

他虽然重生一世，但上一世跌入剑冢神魂受到的损伤终究无法补全。

八百年来他半数修为散于剑冢，现如今体内半数修为对于破损的神魂和经脉来说也只是沉重负担。

不若尽数散去，倒也干净。

下一瞬，梅懿臣微微侧耳，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撤剑转身，宽大白袍在空中猎猎飘扬，整个人宛如一只仙鹤。

凤骨瞬间脱手，裹挟着剑意射向剑冢东南方某处。

旋即，那里传来一声惨叫。

“师尊，救命——”

*

——两个时辰前

裴明昭在周长鸣搀扶下下山后，便看到立于峰路间的师尊和诸位师兄。他心中感到些许恐慌，害怕被责罚。

好在师尊并没有因为他擅闯永寂峰而责罚他，只训斥了他小孩子心性。

唯一让裴明昭感到不满的便是周长鸣再确认他回到碧霞峰后便径自离去，就算裴明昭扯住他的衣摆低声哀求周长鸣也没有留下的意思。

这让来到昆仑后便被众星捧月的裴明昭感到极大的不适应。

但眼下裴明昭暂时无暇顾及周长鸣到底在想什么。

他识海中那道奇怪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看梅懿臣那高高在上的样子，他就是在瞧不起你这个只有练气修为的小修士。”

裴明昭并不想理会这道聒噪声音。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他被沈源收做入室弟子当日的清晨，这道声音无端出现在他脑海中。

也正是这道声音告知他要在当日城门处施粥，务必亲历亲为。

此时正逢大旱，城中大户多有在外施粥博取好名声的义举，裴家也是如此。他本不想亲自前去，但脑海中声音反复念叨催促，堪比魔音入耳。直到他亲自前去这道声音才肯停歇。

没想到沈源当时便混迹在一众流民中，听着周围流民对于裴家和裴小公子的称赞，接过了裴明昭递过来的一碗稠粥。

身穿粗布麻衣的沈源问道：“小公子缘何要在此亲自施粥？”

裴明昭是如何回答？他还记得当日日光大盛，他被晒得头昏眼花不甚烦躁，只想回房内痛快的饮一碗冰饮子。

但还是在脑内声音的教导下回道：“若得广厦千万间，必将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愚如今并无此能力，便只能施粥以表心意。”

说着，他擦了擦额角晒出的汗水，朝着沈源露出一个明媚微笑。

也是当日，临安城有神仙显灵，天上仙人点裴家幼子为亲传弟子，从此斩断人世间亲缘，一举踏上漫漫仙途。

踩在沈源佩剑上腾风而起时，裴明昭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只一夜之间，他便从皇商裴家幼子变成了仙途坦荡的修真界第一宗门昆仑掌门的关门弟子。

脑内苍老声音哈哈大笑：“八百年前你们将我拆解放逐之时，可曾想过今日老衲又得以重回修真界——”

拜师大典后这道声音确实也沉寂了数日。随着他引气入体，成功步入练气期，识海拓宽后，他才发现先前在脑内传来的声音，原来是一团寄居于他识海内的黑色雾气。

修真界有各类灵宝机缘，裴明昭这段时间在昆仑翻阅典籍时也多有了解，但迟迟没有寻到与这黑雾相同的，便只将其当成了自己仙途一道上的机缘。

而这两日，这黑色雾气仿佛重新活跃起来，在他识海中持续不断的絮絮念叨。

“梅懿臣那黄口小儿有什么了不得？你怕他作甚。”

裴明昭没有回答，却在心中赞同：他确实是在害怕昆山君。

他第一眼看到的梅懿臣，高高在上不染纤尘。他在识海声音指引下同他求剑却被冷漠拒绝，而在此之前，有识海内声音的帮住，所有人都对他有好感，宗门上下甚至凌云宗少宗主都对他青眼有加。

这让裴明昭在产生挫败感的同时生出了这是一座无法跨越的大山的感觉，让人不敢靠近不敢触碰，生不起一丝亵渎之意。

声音似乎听出了他刻意的回避，语气转而暧昧：“你怕他做什么？你不知道他同你一样是凡间之人吗？”

“仙尊也来自凡人界？”裴明昭一时不查脱口而出，紧接着闭上嘴。

“你不想拥有一柄属于自己的灵剑吗？变得像仙尊一样强大，强大到能俯视他。”知道裴明昭已经上钩，声音中带着蛊惑与怂恿。

“放心，剑冢中足有千万柄灵剑，就算你只拿走了其中一柄也不会被察觉。”

裴明昭终是心动，手中提着一盏六角宫灯，循着识海内声音的指引穿过荒林。

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害怕，怕被发现，但寻着嶙峋怪石走了一路，除了寻常鸟兽外不见任何人影，草丛高得几乎将人淹没其中。

举目四望一片荒芜，仿佛几百年来从未有人踏足此地。

越向上攀爬，四周的剑气越烈。

裴明昭甚至有放弃的念头。若不是他身上佩戴着混沌珠，可能剑冢最外层的罡风便会将他轻易撕碎。

但饶是如此，他的脸还是被剑冢的刀风剑雨刮得生疼。

想到这里，裴明昭揉了揉脸，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怨恨。

若是昆山君在他拜师大典当日赐剑，又如何会发生这些事情。

一路上裴明昭也在困惑脑内声音到底是谁，能如此了解昆仑禁地，甚至于昆山君秘辛。

但在他进入剑冢的一瞬间，他便将诸多疑问都抛诸脑后。

暖橙色的光透过石门缝隙洒下，一切都和石门外萧瑟、凄凉的风雨形成了鲜明对比。五色祥云裹挟着灵气向裴明昭飞来，美得他有一瞬间的呆滞。

“原来，剑冢这么漂亮吗？”那为什么……小师叔要封印剑冢。

裴明昭带着些许困惑，用最恶毒的想法猜测：八成是梅懿臣贪心不足，妄图独吞剑冢灵气。

他又想起昨天的拜师大典。没想到他这小师叔长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内里竟然这样恶毒自私。他今天偷偷来剑冢，说不定还能揭露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想到这里，他抬手想要碰一碰流光云团。

在他抬起手的一瞬间，一柄利剑向他直直劈来，瞬间将他面前的云团劈成两半，剑气甚至削下他鬓角一缕头发。

被一分为二的云团在空中停留了片刻，化作点点流萤转瞬即逝。

而那柄冲裴明昭袭来的白色长剑在穿透云团后，钉入了剑冢石壁一尺有余。

“啊——”突如其来的袭击让裴明昭吓破了胆，他尖叫一声，跌坐在地，全然不顾仪容狼狈的双手擎地向后挪去。

模糊绚烂的光影中，他看到一道白色身影缓缓走来。

直到走到近前，能闻到他身上清冷的梅香，裴明昭才后知后觉来人是昆山君梅懿臣。

梅懿臣居高临下俯视着裴明昭，漂亮的眸子低垂，全部的神色被敛在眼底，冷冰冰的没有半分表情。

裴明昭从见到梅懿臣的第一面，就特别讨厌他这个小师叔。

他最讨厌的就是有人高高在上的俯视他。他在人间界便是天之骄子，没有人可以轻视他，也没有人可以用这种眼神来看他。

而梅懿臣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救……救命。”他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朝着外面跑去。

紧接着跌进了寻过来的沈源怀中。

看到沈源那一身道袍的瞬间，裴明昭整个人放松下来，他慌忙跑到沈源身后，扯着他的袖子：“师尊，小师叔他要杀我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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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斩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