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仙提着百宝囊沉默站在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耳朵如此无用,此时恨不得自己不是个瞎子,而是个聋子。
这样的昆仑秘辛是他这个鬼谷医修可以知道的吗。
“若不是师尊,我大概会冻死在寒冬里。”梅懿臣神情平静,他的手臂还在流着血,但已经疼痛到麻木。
就像这八百年来沈源对他所做一切,疼过了,便觉木然。
在最初之时他还会难过于沈源对他突然的冷漠,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所以这八百年我守在永寂峰守在剑冢。你认为我挑衅到了你身为宗主的强权,让你在各宗门那里没有颜面,所以我从此再未踏出昆仑。”
说到这里的时候,沈源的神情挣扎了片刻,他是知道这些年梅懿臣为他做的一切。
但显然在沈源看来,梅懿臣所做种种,并不能抵过他身为昆仑掌门却无法掌控永寂峰和剑冢带来的耻辱。
“走吧。”梅懿臣看向医仙:“带我去看裴明昭。”
医仙敏锐捕捉到了他话中对昆仑和这个师侄的生疏,沉默无言的当着一个领路工具人。
裴明昭病情来势汹汹,正常来修者迈入练气期便已踏上仙途,从此寒暑不侵,不会再有头疼脑热的小病。
这才显得裴明昭病的蹊跷。
他此刻并没有在自己房内,而是在沈源平日打坐修炼的房中。
房间内是一整块寒玉雕成的冰床,寒玉床能克制邪毒入侵,现在却仿佛没有任何作用。
室内轻纱垂地,烛影轻轻跳动摇曳,忽明忽暗,无端让人觉得压抑沉闷。
此刻明明燃着香甜的瑞脑香,却无法遮住那种怪异的腐臭肮脏的味道。
“又严重了。”医仙低声自言自语:“刚才离开的时候只是高烧不退。”
梅懿臣掩住嘴轻咳两声,拿起一旁玉如意轻轻挑开纱帘。
入目是一张能止小儿啼哭的可怖面容。他的皮肤肿胀呈现青紫色,隐隐能看出已经撑到油亮的皮肤上爬满了蚂蚁般细小的黑色篆文,先前闻到的腐烂之气便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惨状令之惨烈触目惊心,越发觉得下咒之人毒辣无比。
即便是医仙先前已经知晓裴明昭此刻是何情状,此刻面上依然微微变色,显然有些忍受不住。
“是剑咒。”梅懿臣放下纱帘,将玉如意随意放下,眼中厌恶一闪而过。
他不愿在屋内多待,转身离开。
梅懿臣说话的时候没有避着外人,因此诸位峰主和各峰弟子虽然止步门外,但依然听到了“剑咒”二字,顿时神色大变。
没有人比昆仑弟子更了解什么是剑咒了。
剑冢除却天险地要,亦有天罚。
剑咒便是天罚。
有罪大恶极者入剑冢,便会遭受天罚。
传闻中剑咒最痛苦的便是慢慢腐烂死亡的过程。最先是全身疼痛肿胀,紧接着便开始从指尖开始溃烂,蔓延至全身肌肤,进而烂到肉里渗透至经脉,药石罔效最终化为白骨。
而白骨之上,是密密麻麻如刻刀雕刻的篆文戒律,触目令人骇然。
也不怪无人识得此咒,昆仑开宗至今,遭受天罚之人少之又少,无一不是恶贯满盈罪不容诛。
“怎么可能?”沈源从屋内走出,他步伐带着些慌忙,完全不似平时的从容。
他这个弟子收自凡间,当时亲自考较,确实是个心善的孩子。
而眼下掌门关门弟子因身中剑咒一病不起,更是在明晃晃打了沈源这个昆仑宗主的脸。
梅懿臣心中也有一丝疑虑,昆仑曾记载过受到天罚的弟子中过错最轻也是屠城或是活祭以换取修为上的精益。
裴明昭就算有过,但作为一个凡人,也决计做不出如何伤天害理的重罪让剑冢降下剑咒天罚。
而且身中剑咒之人多是痛苦哀嚎,务必体验这种极端痛楚,并没有像他这般现如昏迷的状况。
梅懿臣隐隐察觉事情有些许怪异,但又琢磨不透究竟为何,好似冥冥中漏掉了一丝关键,却找寻不到关键之处。
他也并不想知道究竟是何原因,这是昆仑和沈源的事情。
梅懿臣朝着山下,带着些散慢的随意感。
一旁不断有弟子匆匆走过,却只有他一个人漫步下山。
随着梅懿臣一步一步走下平缓的青石台阶,身上有点点细碎流萤浮现,随风轻轻飘起。夜色下沉,却显得微光越发闪耀,漂浮在天际间像是铺就而成的璀璨霞光。
最后一缕灵力从指尖散开,却在梅懿臣周身徘徊,久久不肯离去。
梅懿臣左手微抬,像是轻抚过那团灵力:“走吧,凤骨。回你该去的地方。”
流萤在空中聚拢复又散开,凝成一只凤凰的形状。火色的凤凰围绕梅懿臣盘旋数圈,最后恋恋不舍发出一声啼鸣,直冲云霄,瞬息间俯冲而下直入剑冢,化作万道霞光。
一瞬间,整个永寂峰都被这样壮丽的景象所震撼,步履匆匆的弟子纷纷抬头,眸光中满是惊异之色。
梅懿臣站在山峰之下看着那逐渐消散的璀璨光芒微微怔愣,眼中浓郁的皆是不舍之情。
这是凤骨剑在同他做最后的告别。
梅懿臣将自己最后的修为同灵气一起融于凤骨剑,或许千二百年后凤骨剑在灵气滋养下能够涅槃重生,但那是他这个修为散尽的人无法看到的。
没有了灵力的修复,经脉尽断的痛楚越发强烈的席卷而来,疼得他甚至无法再动弹。一丝腥甜从喉间涌上,梅懿臣掩住口轻咳两声,血从嘴角渗出,顺着指尖划下,落于青砖上。
“师弟——”身后传来梅懿臣并不想听见的声音,他略一皱眉,一双手作势便要拉住他:“师弟你要去哪里?”
沈源敏锐的察觉到梅懿臣此刻周身并无半分灵力运转,脆弱的仿佛一个凡人。
但他身下青石砖上一朵朵红梅尽数展开,美得妖冶。
沈源有些怔愣,就算他能看出此刻梅懿臣脆弱如易碎琉璃,脊背却依旧挺直。梅懿臣一直是那个昆山君,他永远不能妄图沾染摧毁。
“别叫我师弟。”梅懿臣声音清冷如故,没有丝毫情绪:“我一身修为化于剑冢,来时我身无分文,走时亦干干净净。我此生,与昆仑再无任何瓜葛。”
“师弟,”沈源有些急切上前,抬手想要拭去梅懿臣唇边沾染的血。
梅懿臣微微皱眉,想要闪身避开时,天际间划过一道黑色闪电,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袭来,沈源下意识躲闪,却被其周围罡风伤到,猛退了数步才踉跄止步。
沈源稳住身形,惊异抬头。
就看到那魔气虽然来势汹汹,触及梅懿臣的时候却极为温和,小心翼翼将梅懿臣庇护于羽翼之下,恐其受到伤害。
梅懿臣轻轻碰了碰围绕在自己周身的魔气,闪烁着黑色篆文的魔气轻轻绕在他的食指上,乖顺的像一条无害的小黑蛇。
一道黑紫色闪电凝聚着大量的魔气从云霄滑下,一袭黑影从紫电中走出。
“仙尊。”顾愈将梅懿臣虚虚揽在怀中,并没有碰到他,极为有分寸感。
顾愈半低着头探出手,用指腹轻轻拭去梅懿臣唇上红痕,动作温柔的和方才差点毁掉戒律堂的魔头仿佛不是同一人。
霎时间,血痕在顾愈指腹上绽放成一朵冷香红梅。
梅懿臣并没有躲开顾愈的触碰。
“你来晚了。”梅懿臣看了他一眼,沈源甚至从中隐约察觉到了一丝熟稔的责备之意。
“十一来迟了。”顾愈认起错从善如流,紧接着他抬起头,看向沈源的眼神中是纯然不加掩饰的恶意:“所以是他哪只手碰了你?我剁了他。”
梅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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