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失踪了。
开车的司机还在喋喋不休地同我说话:“二少爷,佑念少爷在学校里人缘很好。”他通过后视镜瞥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的眼神里有种厌恶,就像是器物上覆盖的灰尘。
“你只要不跟他们起冲突,少爷的朋友不会欺负您的。”
他说话的样子像是施舍。
我冲那个中年人笑了笑:“叔叔,是我爸让你告诉我的?”
司机默认了。
他们没有提我的哥哥。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失踪的私生子——倒不如说连我也失踪了更好。
我对那个张家二少爷的情感很复杂,如果不是他病死了,我和我哥可能就要一辈子待在那个连公交车都没有通的小村子里,这点我们得谢谢他。可谁都清楚,张佑念是恨我们的,他的报复来的隐蔽又恶毒,像是匍匐在草丛里的毒蛇。
佣人对我的冷漠就是这种特殊遗产的冰山一角。
没有人会喜欢我们,我和我哥在他们眼里就是张佑念的替代品,用来讨张万山高兴的小宠物,是抢走张佑念身份的野狗。
我总结一下,张佑念是个贱人。
但鉴于他已经死了,我给他美化一下。
受欢迎的贱人。
好啦,张佑念病死了,哥哥失踪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轿车又拐过一个街角,灰蒙蒙的雨丝粘在车窗上,看不清外面的景色,我突然看到了一抹亮黄色。
“开窗。”
司机看了我一眼,有些莫名其妙。
“叔叔,车里有点闷。”
车窗缓缓得降了下去,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我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闻到熟悉的桂花香。我也是傻了,现在是春天,哪里来的桂花。
张佑念读的学校和他的人一样死气沉沉。
我跟在老师身后,走廊偶尔会有不认识的人停下来盯着我看。
向他们笑的时候,有些人会露出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有些人会一言不发地离开,也有人愣愣地呆在原地......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和我哥哥易君是双胞胎。
估计半个小时后,全校的学生都会知道那个失踪的学生回来了。
他们的反应大大取悦了我。
不过,我最期待的还是——
我一只脚踏进教室里的时候,有人小声地吸了一口气。
站在讲台上,我居高临下快速地环视了一圈,在一片惊讶的面孔里,有三个人的反应格外不同寻常。
坐在窗边的长发女生脸色很难看,在和我对视的一瞬间移开了视线,她似乎想通过和别人说话来掩饰,但不巧的是,此时所有人都在看我。
一个染着黄发的男生反应尤其强烈,他死死地盯着我看,几乎要把我看出一个洞来,很快,他旁边的学生就遭了殃,那个黄毛拽住了一个人领子,嘴巴开合间似乎在问别人“找到了吗?”“怎么可能?”
前排带着眼镜,穿着深蓝色针织衫的男生显得尤其冷静,脸上带着惊讶过后的好奇,真是自然地无懈可击。如果不是那个女生偷偷看了他好几次,我可能也不觉得他有什么问题。
我朝他笑了笑。
他的眼中闪过一种怪异的神色,笑着朝我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
倒数第三排的那个男生,他看了我一眼后就移开了视线,并不是装出来的,他对我似乎不感兴趣。我在他的眼尾看到了一颗痣。
有用的信息收集的差不多了。
我收回了目光,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了“易兰因”三个字。
“大家好,我是易君的双胞胎弟弟易兰因,希望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与大家好好相处。”笑着鞠了个躬,我感觉教室里的氛围明显缓和了不少,不再像是之前那样僵硬了。
“我的身体比较差,所以之前没有和哥哥一起来上学......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不过,我对哥哥的学校和同学们都很好奇。”
眨了眨眼睛,我看着他们的面孔。
其实我一点也不好奇,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这个学期我会遭遇什么。稚嫩的面孔,蛇蝎的心肠,保留着原始暴力的社会法则。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
“你就坐在崔铭远的后面,在那边。”年轻的男老师心不在焉地指了一个方向。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真好和那个眼尾有痣的男生对上了视线。
这个时候我才看到他的正脸,五官立体端正,乍一看有些锋利,却偏偏生了一双下垂眼,给他铺上了一层不知是温和还是阴郁的气质。
他在看我,那双眼睛却透过我钉在别处。
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句细不可闻的“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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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高考,学校的课排的很紧。
下课铃响起的时候,我几乎整个人趴在了桌子上,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浅眠——昨天才在张家的别墅里住下,我还没有习惯。
我梦到了母亲。
梦里的空气好像总是弥漫着一股鸡屎的味道,混合着邻舍老人抽烟的臭味,还有怎么也挥不去的药味。母亲总是在忙,她正常的时间不多,所以一旦恢复了意识就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洗衣服、扫地、挑水......做完了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这不是她自己要求的。
有一次母亲的精神病发作,差点把我和哥哥掐死,被村里的人发现了,他们决定轮流派人来看着她。
母亲的自尊心很高,她尖叫着把所有人都用扫帚赶了出去,从此以后就总是在发病的时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记得她看我们的眼神,那双眼睛里空荡荡的,就像是在看马路上被风卷来卷去的塑料袋,再往里面看,就能发现无边无际的恨。
易君和易兰因是不应该存在的孩子。
我和哥哥会帮着别人家干农活来维生,休息的时候就在山上采果子和蘑菇,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像是山野里的精怪,经常会有村民被我们吓到,之后他们又会编排点无关紧要的闲话,和那些有关于“私生子”“富家女”的话题混在一起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直到汽车开进村子里,接走了我们中的一个。
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刺痒。
我从梦中惊醒,条件反射地晃了晃脑袋,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我的面前。
声音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耳中,越来越清晰。
下午的日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你终于醒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撞入我的视线里,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把那袋三明治推了推,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起来:“我叫青顺,是你哥哥的朋友,你好呀!”
好闹腾。
我揉了揉太阳穴,在混乱的记忆里搜索了一下,还真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了这么一个名字。
确实是经常缠着哥哥的女孩子。
“这是?”我用手指点了点那袋看起来皱巴巴的三明治。
青顺没有回答,她托着下巴,呆呆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你和你哥哥长得真的一模一样......不过气质不一样,你笑起来真好看。”
这女孩真是什么都挂在脸上,这时候眼巴巴地看我,像是在期待我多笑两下。
我的回应让她夸张地发出一声惊叫,双手捂住心口。
小狗开心地摇着尾巴,突然想起来我刚刚问的是什么:“你还没吃午饭吧,这个给你,当请客了。”青顺眯着眼睛笑,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明亮了一些:“毕竟我和你哥哥,嗯......是朋友。”最后几个字被她藏进了嘴里。
骗子,我想。
你根本不想和他交朋友,你只是一个跟踪狂。
而且直到最后你都没有帮他说过一句话。
“谢谢姐姐。”我拆开塑料包装咬了一口,午餐肉的味道很难吃,我之后百分百会拉肚子,但我现在的笑容一定很迷人。
我从青顺的那里了解到了很多信息,比如这个班里曾经死过人,穿深蓝色针织衫的男生叫段立,算是班里领头的人物,不能惹;那个长发的女生叫芮嘉,和段立经常待在一起,她们家正在和段家做生意,是正儿八经的富三代,也不好惹;黄毛叫丁义辉,是个小混混,脾气很暴,在校外认识很多不三不四的人,也不好惹......
“那谁可以惹呢?”我打断了她的话。
青顺看着我不说话了。
“总之,你只要不做太惹眼的事情就没事了,应该......”她磕磕巴巴的总结了一下,声音压的很低:“他们和张佑念的关系很好,你哥......”
青顺不自然地扭了扭脖子。
“哥哥怎么了?”我还是在笑,但她似乎被我吓到了。
“他......他很倒霉。”她说说了句违心的话——这个班里没有人觉得易君倒霉:“不过他已经失踪了,他们应该不敢再欺负你了。”她的眼神飘来飘去,最后落在我的下巴上:“你和易君不一样。”
我以为先来找我的会是段立或者丁俊义。
所以当崔铭远拦住我的时候,我感到有些意外。
“换个地方说话。”他说。
学校二楼那条走廊的灯坏了,没有人管它,就一直放着不修。维修中的告示牌不知放了多少年,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细心的人发现走廊尽头小房间里的热水器还能用,从此这间小屋就被偷闲的学生当做休息室征用了。
昏暗的茶水间里,我看到那双眼睛温和地看着我,他靠近我的时候,我闻到了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像是某种植物的味道。
他靠过来,似乎是想要拉我的手。
吊坠在他的脖子上摇晃着。
我们之间几乎是肩膀靠着肩膀,这个距离让我感到不舒服,我皱着眉把他推开了一些。
“你有什么事吗?”
“我......”他看着我,叹了好长的一口气:“易君。”
“我很理解你这种心情,但我叫易兰因。”我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这种妄想。“你就是我哥的男朋友吧?”
“他连这些都和你说?我记得你们不常见面。”
像是打开了一个小口子,刚刚那种难受又压抑的潮湿空气散的一干二净,崔铭远又变回了那副不可接近的模样。
刚刚的迷茫也像是幻影一样从他身上消失了。
“我哥有一本日记,这个连你也不知道吧。”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崔铭远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可怕。茶水间里很黑,关了门把阳光隔绝在外,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但突然就有一股寒意爬上了我的脊背。
凝固的空气一动不动。
崔铭远思考了一会才开口:“我不知道。易君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
“那他有提到我吗?”我突然有点好奇。
“有。”他像是妥协了一样,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带了点疲倦:“他很想你。”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响,接着是水流的声音。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一阵无名火,需要做点什么来缓解一下。
“我不了解你哥,也不知道他在日记里是怎么描述我的。你想了解他就不应该找我......”
我笑了,一下贴近他,整个人钻进了他的怀里。
崔铭远长得高大,体温也很高。
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很快就僵住了,我听到开水泼洒到水池里的声音,耳畔传来一声闷哼。
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也就相貌和身材争气——只比崔铭远矮半个头。这一钻,愣是给我钻出了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把他给震住了,后退了几步。
这地方狭窄,根本没有给他留闪躲的空间。
我用双手掐住他的脖子,逼着他和我对视,两双野兽的眼睛几乎要贴在一起。他的呼吸扑打在我的脸上,那种植物的味道变得更加浓郁了。
崔铭远一把攥住我的手,那只手刚被开水烫过,湿呼呼的,热得惊人。
他的气息变得粗重起来。
我笑着去摸他脖子上绽开的青筋,被崔铭远躲开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问我,每个字都重的像是要把我咬碎。
我想起来了,他身上的是淡淡的桂花香。
我贪婪地吸了一大口。
也许是我误会他了,这家伙还蛮深情的,记得我哥最喜欢桂花。
“我哥哥死了对不对?是你杀了他。”
我在他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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