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疾考虑过说不能。
因为接吻其实是另外的价钱,因为不划算,因为边烽已经不需要再买这个了。
但执行起来,稍微有些难度——主要原因,是这具身体的疲倦程度,实在再装不下什么更重的东西。
只能当个空壳,靠在宿秘书的身上。
差不多把高级西装和衬衫焊在了身上、永远斯文体面的宿秘书,这会儿知道亡羊补牢了,抓紧时间脱西装外套、扯松领带、解衬衫的扣子。
免得挺括布料不知好歹,没分没寸,硌着金贵的边二少。
其实也没事,边烽不疼了。
“老板。”宿泊敛轻声说,他把领带往那只手里塞,拢着无知无觉的冰冷手指握住,“老板。”
宿泊敛试了几次,几次,都不成功,领带从指缝滑出来。
领带的毛病。
宿泊敛把领带揉皱,扔在地上。西装扣子和衬衫其实也解得不成功,宿秘书手抖,捏不住华而不实的蓝宝石纽扣。
游疾知道治手抖的几个小妙招,没办法分享给他了,有点可惜。
可惜。
宿泊敛的耐心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习惯了计划顺遂、罕遭遗憾的人就是这样,当挫折接二连三,就会烦躁。
宿泊敛大概是因为这个烦躁,搞不定西装的宿秘书放弃这些无聊的破事,抬起头,隔着氧气面罩亲他。
这算是个折中方案,边二少没吃亏,宿秘书也没占便宜,那些不知为什么相当慌张、相当手忙脚乱的吻,落在硬邦邦的塑料上,像是吞噬了什么声音。
病房里忽然很安静。
很安静,宿泊敛贴着面罩,和雾气一层之隔。
宿泊敛轻声说:“……老板。”
他静了足有半分钟,或者更久,半个小时,或者没那么久,这具身体需要更妥当的休息。
躺下睡觉才算是正经休息,不是坐没坐相,没骨头一样,趴在宿秘书的身上。
这些天里,游疾其实没少这么干。
毕竟明码标价。
花了钱的,不享受吃大亏。
于是,这些天里的宿秘书差不多化身人形多功能自走猫爬架,负责把老板搬去想去的地方、负责当沙发、负责当按摩椅。
负责千里迢迢,从边氏赶回来,帮挑剔的边二少把那个碍事的、就在边二少手边的马克杯,往右边挪五公分。
负责半夜爬起来,给头痛到睡不着,“出了一脑袋汗、现在就想把头发剃光”的老板洗头发。
负责哄老板,剃光了头发像鸭蛋,不好看。
负责吹干那些洗好的头发。
这其实是宿泊敛为数不多的个人爱好,看着刚洗过的、带着点水汽的短发,一点一点在暖风里变干,支棱起来,恢复嚣张的神气。
宿泊敛给银灰白的小卷毛补色,健康的染发膏通常都保色不久,褪得这一块那一块,像深深浅浅的虎斑。
银灰色虎斑德文猫讨厌洗澡,又很矛盾的喜欢热水,纡尊降贵地勉强同意了裹条毯子,躺在热气蒸腾的浴室里。
被宿秘书轻轻摩挲头发、揉脑袋的穴位,伺候舒服了,才肯张一张眼睛,勾勾被宿秘书藏在掌心的手指。
宿泊敛总会被他勾过去,询问下一个需求:“老板?”
老板没有需求。
老板只是想说废话,这是边烽的小爱好,心情好了,就说没用的、没人听得懂的废话,被当成疯子。
“好疼啊。”浅灰色的眼睛张着,霜白嘴唇贴着蓝宝石耳钉,慢吞吞开合,“宿秘书,疼。”
宿泊敛握住他的手:“哪儿疼?”
没哪儿,浑身上下都舒服,止痛药效果不错,身体快没知觉了,人形猫爬架的按摩手法挺好的。
要不怎么说是疯话。
宿泊敛问了几次,发现又被老板耍了,稍稍松一口气,低头笑了下:“好吧。”
谁叫边二少是老板。
老板可以喊疼,老板可以吓唬人。
“给您打折,友情优惠价。”宿泊敛温声说,“一万零一块钱可以玩一次。”
宿泊敛还记得,那天晚上,边烽像是变回了十七岁,或者十六岁——窗外进来的月色里,那双眼睛清亮,锋利,呈现出某种神秘的华丽银灰色。
宿泊敛忍不住想,如果这个年纪的边烽就被好好养,又会是什么样。
会不会狂到没边了,会不会早就有了自己的上市公司,开着带DJ的布加迪威龙招摇过市,嚣张、傲慢、不像话,惹人恨又惹人爱。
会不会把任何看见他的人迷倒。
这些当然,只不过是宿秘书出神时,擅自进行的臆想。
宿泊敛承认这里大概有些不过脑子的滤镜——但这无可厚非,人都是向着自己人的。
即使是宿泊敛,也难以免俗。
臆想被一点凉气弄散,有人吹他的耳钉,像是只有十六岁的边烽,躺在宿秘书的怀里,锱铢必较抹零:“一块钱。”
“好。”宿泊敛好商量,有得挣就行,“一块钱。”
他俯身,拢住老老实实裹着毯子的人影,抚摸那些神气的银灰卷毛,把掌心先用热水袋烫暖,再去焐跳动微弱混乱的心脏。
一块钱太便宜了,宿秘书扰乱市场均价,整个晚上,边烽开始放肆地这么玩。
喊疼,偏偏喊得一点都不用心、一点都不敬业,融化在沙发里喊疼,抱着加了糖的热牛奶喊疼,躺在地板上懒得起来,打电话给隔壁的宿秘书喊疼。
连游戏操作失误,俄罗斯方块的长条没戳准窟窿,都要趴在宿秘书身上吸凉气。
宿泊敛有这个耐心,配合着上了一晚上的钩,比老板还有闲心,每次都从头问到脚。
“是这儿疼吗?”宿秘书跪在床上,透过镜片,抚摸瘦削到嶙峋的脖颈、肩膀、翼翅似的肩胛,用掌心暖着硬涩硌手的伤疤,“这里?”
他摸怕痒的地方:“这儿?老板,是不是这疼?”
边烽在他怀里笑,咳嗽到胸口发抖,被细致捋着脊背顺气。
那天,宿泊敛整晚抱着他,等耳畔的呼吸平复,把他慢慢放在床上,想去热一点牛奶。
起身的宿泊敛被所见钉住。
安静下来的青年,躺在投影仪光线下纷飞的尘埃里,不再动弹,被抚摸脸颊、头发,没有反应,灰眼睛弯着,安静,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手。
在那一刻,宿泊敛生出茫然的无边不安,撑着手臂,俯身贴近。
再贴近。
被他握住的手,微弱动了动,挠他的掌心。像恶劣淘气的猫尾巴,跳出窗户之前,最后勾他一下。
“骗你的,宿秘书。”边烽打了个哈欠。
不疼了。
哪都不疼,止痛药好用。
很舒服,惬意轻松,轻飘飘,没哪个地方疼了。
边烽说:“赔你钱。”
……
宿泊敛从回忆中惊醒,拢住无知无觉的颓软头颈,捧着睡到现在不肯醒的老板,轻轻放回蓬松柔软的枕头和被褥里。
这其实挺不像话。
边烽最后留给他的话,是“赔你钱”。
赔多少、分期还是一次付清、怎么支付,都没说,宿秘书严谨,这样模棱两可的吩咐,要怎么做。
没法执行,没法照办,照章程办事的精英秘书,就这么被困在这。
宿泊敛不能擅自移开氧气面罩,这太不安全了,必须摒除一切危险因素,他隔着面罩亲吻甩手不管的老板,亲吻那些打卷的头发,亲吻骨相优越的眉宇和睫毛。
拥抱,亲吻,宿泊敛学会它们,还是通过监控的远程小窗。
负责监控边烽前,宿泊敛没什么爱好,硬要说的话,无非一爱股份、二爱钱,三爱产权转让合同。
后来被晃来晃去的猫尾巴勾着脚踝,拖进圈套……宿泊敛开始养成习惯,在做任何事的同时,开着小窗,看另一只手机。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不关他事的空壳里,慢慢长出一个鲜活生动的人。
在当事人的蓄意纵容下,宿秘书坐在边氏大楼顶层的办公室,透过屏幕,看一个和他本来完全无关的人。
看便签,看相册,看备忘录,看边二少百无聊赖打游戏,一晚上连输十八场,遂怒而充钱。
看点赞的巴厘岛、马尔代夫旅游攻略,看符合边二少口味的游艇豪车,看怎么治手抖,看几百集当工作背景音放的狗血八点档电视剧。
看那些被胡乱随便塞进收藏夹、再也没点开过的养生视频。
宿泊敛把它们都看了。
有些有点道理,有些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的居多。
就像那些名医,个个号称医术精湛,吹得神乎其神,活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
到了这里,却只会说“节哀”。
一派胡言。
宿泊敛说:“老板。”
他学习边烽沉迷的那些电视剧,跪在边烽身旁,拥抱,亲吻,这些动作被广泛使用,其实有它的道理。
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于是一切连自己也未知的情绪,从磕磕绊绊、不肯停下的碰触里涌出来。
那些睫毛,它们真是深、硬,还长,密密匝匝,在不肯挪开的吻里,扎得人有点痒,宿泊敛试着分开它们,薄薄的眼皮掀开,见光不动,是涣散的灰瞳。
寂静,空茫,无波无澜,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照不出。
宿泊敛察觉到自己有点失控,这么干一点也不斯文、不优雅,惹毛了雇主,可以扣掉他所有的佣金。
可以。
宿泊敛低声说:“老板。”
“我是来偷东西的。”宿泊敛说,“您快被我偷光了。”
他是来偷东西的,对来这里的所有人——医生、特护、其他什么号称有本事的治疗师,说起这地方,描述地址,他管这儿叫家。
宿泊敛擅自使用这个定义,来代替“他老板的大平层”。
一方面是因为字数差别,精简永远比繁琐更好,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想。
他要这么叫,因为他天生不是好人。
在某种程度上,宿泊敛已经算是拿到了这间房子。
他花了不少的力气,精打细算、步步为营,设法赢取边烽的信任,来到边烽身边,是为了偷走边烽的动产和不动产。
不是为了跪在这儿发抖,手脚发抖、嘴唇发抖,悸栗从胸腔里往外蔓延,根本控制不住。
“不行。”宿泊敛说,“不行。”
他想过一些过分的发泄,比如把边烽从这些东西里硬拖出来,比如不顾一切把人抱紧,比如既然胸腔里有什么挣扎着要跳出来,那就索性勒穿血肉、把乱撞的东西按进另一个胸口。
但这些不太合适。
不太合适,一方面是因为不斯文,不优雅,破坏形象。
一方面,他老板怕疼。
所以到最后,宿泊敛也只是跪在床边,轻轻摸那张苍白的、舒服的、睡得没心没肺的脸,把嘴唇贴上去。
“不行。”宿泊敛轻声说,“老板,不能结账,您把我偷了,我丢了东西。”
他不知道丢了什么,但丢了,一定是丢了,他没法离开,没法迈步子。
宿泊敛发着抖,吻那些手指。
他说:“不行。”
———————
游疾趴在宿秘书的头顶上。
——有点距离,不那么近,像背后灵,也像某个闲到无所事事的新鬼。
这是第十九天。
从边烽过完二十三岁生日算起,再过二十三天退场,已经十九天。
“是患者自己不想醒了。”第一百个医生,这么对宿泊敛说,“因为……因为这具身体救不成了,废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在是不是非得活这种事上,权衡优劣,自己的想法很明确。
边烽一直都是这种人。
所以在原剧情里,当他衡量清楚,出去的希望渺茫,而精神病院里的生活质量差到荒谬,就会直接咬碎吞下那枚纽扣。
所以那天,宿泊敛匆匆赶回来,想尽办法、费尽口舌,从窗台劝下一只猫。
那不是软弱,不是心血来潮。
那只是二十三岁的边烽,在充分了解自身情况、很清楚一切会怎么发展的前提下,冷静权衡过后,做的最合心意的选择。
“不是不能活……就是救过来了,也只能这么躺着,三年,五年,十年。”医生说,“没有生存质量可言。”
只能这么躺着,手没法动,脚没法动,俄罗斯方块都打不了。
攒一天力气,说不定能稍微睁一睁眼。
连热牛奶也喝不了,消化系统全面罢工。氧气面罩被暂时取走了,因为今天凌晨,呛出的血全洒在那上面,找不到出血点,整个胃里全是血。
宿泊敛因此又支出一笔钱,找人去了趟精神病院。
只是去问问。
只是向某J姓先生了解一下,边二少是否有胃病史,平时有没有好好调养过,三餐定不定时、质量如何。
“不知道啊,老板。”举着电话的马仔拿钱办事,“这人什么都不清楚,一问三不知。”
只知道边烽嗜酒,酒量不差,偶尔一个人的时候会喝不少。
也嗜咖啡——品味不怎么样,手磨速溶分不清,只不过是拿咖啡当水喝。
电话另一头,宿泊敛记下这些:“好好问过了吗?”
“好、好、问过了。”马仔一脚一脚,踹着瘫软成一团、口中满是血的人,“真答不上来……跟您说,这段还让大记者录上了。”
正经频道的正经记者,台里做直播,探访最近莫名火爆的私人精神病院。
主要任务其实是法治探寻和讨论,由这种怪相,分析法律目前的漏洞……这事大部分人兴趣寥寥,相比起来,还是那段无意录到的八卦爆火得快。
穿得人模狗样、替宿秘书问话的马仔,拿着单子,问满面胡茬的新患者:“二少平时犯过胃疼吗?”
“工作忙吗,压力大吗?忙起来记得吃饭吗?”
“都喜欢吃点什么?”
“回家晚了,半夜有没有人给弄吃的?有没有人给留灯,有没有口热水?”
“关心过吗?问过吗?”
“……不是,大明星。”马仔这时候还没“好好问”,看着呆若木鸡的神经病院新病患,拍拍那张脸,“你这不行啊。”
——当然,边烽不需要这些惺惺作态,这倒也确实是前提。事到如今,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弄明白。
弄明白,那些被解读成“深情”、“痴心”的无底线纵容,并不是想象的那样。
边烽只不过是没人教而已。
边烽对简知秋没要求,根本不是什么深情,只不过是因为没被人好好对待过,于是根本不清楚居然还有这么回事……边二少根本不知道,有家是个这么复杂的事。
有家的人原来还得被关心、得被照顾。
根本不知道。
阮溶不这样对待他,边氏没人理他,简知秋又从未这么做。
边烽不知道,自然也就没这方面的要求。
以至于在那几年里,他始终挺满意,觉得自己日子过得不错。
至于疼、难受、横待竖待怎么都不舒服……正常,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活着就这样,这个边烽有经验,他活过。
……但。
边烽认了,同意活着就是不舒服,就是得疼,同意自己活该过这样的日子,日子已经挺不错。
但。
“就是条狗。”马仔都知道,“跟人讨食,也知道晃个尾巴,是吧?”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要真有这个骨气,什么也不要,那没得说。
“可你这吃了这么多。”
马仔等到记者走,才反锁上门,撸起袖子,蹲下来:“大明星,人家想看,你也得好好在地上爬,翻两个跟头啊。”
……接下来的事变成照片,通过加密途径,被一张张发过来。
宿泊敛承认,自己也在变得不正常。
要求简知秋吐出等量的血,严苛到要用量杯量这种事,已经超出理智范畴,只是泄愤。
不考虑最佳盈利方案,向相关部门提供证据,牵扯出一大串纠葛势力,逼得边氏父子走投无路、不得不吞下送到眼前的药,从装疯变真疯这种事,也是泄愤。
只是泄愤,当“无能为力”第一次被具象化到眼前,当走投无路、没的可选,从骨缝里长出来的荒谬暴怒。
荒谬,徒劳,愚蠢,毫无用处。
宿泊敛无法控制,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控制的必要,病床上的青年苍白,微微睁着眼睛,视线涣散,对光没有反应,狭长眼褶微弯。
空茫的灰瞳微张,机械,僵硬,没有落点,
宿泊敛送走回天乏术的医生,回到床边,把手弄暖,覆在那张脸上。
他盖住那双眼睛,薄薄的眼皮就坠下来,睫毛扫过他的掌心,仿佛顽劣。
仿佛挑衅。
“老板。”宿泊敛不知道他不懂,否则宿泊敛就会教他,“疼了要说的。”
不是一块钱一次、胡闹一样的乱说。不是玩,是认真地、好好地告诉他,疼,胃疼,宿秘书。
边烽这么说了,宿泊敛会信。
会信。
会信,会给他烧热水,会弄饭,会弄药。
宿泊敛想尽办法,会给他揉的。
宿泊敛伏下去,把手烫暖,帮他揉胃,吻肋骨下苍白的皮肤,游疾伏在他背上,双手垂落,身体轻颤,仅仅是身体的自然反应。
宿泊敛捧着这张脸,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躺下来,托着游疾,放在自己身上。
冰冷的躯壳,被抱着,蜷伏在他胸口。
……
游疾趴在宿秘书的头顶,百无聊赖,有一下没一下,扒拉宿秘书的蝴蝶耳钉。
这些待遇挺新鲜,游疾和系统商量,其实有点想体验体验,爽一把。
不过可惜——但凡这具身体有一点知觉,也能再在临走前,过一把瘾。
可惜,偏偏,他们已经不疼了。
一点不疼,没感觉,胃不再难受,也接不到吻。
总的来说也还行,这也是种挺舒服的日子。
挺舒服,游疾不在乎这么再待四天。
/
宿泊敛在乎。
第二十天,宿泊敛带着他的老板去了马尔代夫。
这挺过分。
任谁看都过分,毕竟交集一场,边氏这艘船塌得稀里哗啦,人人忙着自保,别说救生艇,碎木板都快抢光了。
这时候,明哲保身的宿秘书带着他及时抽身的老板,在沙滩上悠闲晒太阳……就很让人火冒三丈。
但也没办法,只好让火冒着,打进来的电话一个都没被接到,全转进语音留言。
毕竟宿泊敛忙,手机里的收藏夹显示,边二少喜欢豪车、喜欢豪华游艇。
豪车有了,游艇需要另行购置,宿泊敛仔细挑选后定了一艘,总不可能尽善尽美,仍有不少细节需要调整。
现在这艘游艇泊在巴厘岛附近,某个专门负责相关改造的港口。
游疾在马尔代夫某个风景如画的小珊瑚岛上,躺在一把相当宽敞的沙滩椅里,仍旧裹着那条宿秘书送的、挺喜欢的小毛毯,戴着炫酷大墨镜。
任谁来看,都是个相当叫人眼前一亮、容貌异常出色的青年。
仿佛自带了西装革履固定皮肤的宿秘书,在这种地方也穿得一丝不苟,只在接吻的时候扯松领带,解开衣领。
他们一在片很小的岛礁上,地势偏僻,只能容得下一座带泳池和小沙滩的水上别墅……但景色好得难以置信。
棕榈树高大,天空和远海一样蔚蓝,近处海水清澈透明,看得见五颜六色的珊瑚。
没有其他人,宿泊敛把他抱到微烫的沙滩上,汇报游艇的改装进度,和下一步行程。
游艇就快改装好了,全智能化,最大限度满足边二少“不想动手、只想动嘴”的需求,还能整天晒太阳。
什么都不做,只晒太阳。
下一站去巴厘岛。
再下一站去英国德文郡。
昏睡的德文猫蜷在臂弯里,被抚摸头发、亲吻额头和眼睛。
宿泊敛亲他的手指。
在这件事上,宿秘书的进步突飞猛进,那些吻轻柔细致,光是看着就缠绵。如果有知觉,这些手指大概会控制不住,难耐地挣脱,去扯宿秘书那件脱不掉的衬衫。
这点事还是用不着教的。
哪怕从没干过,横冲直撞也不难。
他们说不定会在沙滩上接吻,翻滚,近乎搏斗地挣扎,说不定会掉进浅海里,尝到不知是海水还是别的什么咸涩液体,在窒息前帮对方达到**。
系统显示屏通黄,努力往外摘出不太合适的词:“这是在描述……你们为了遗产和股份,针锋相对,进行的较量吗?”
游疾看着它。
系统:“……”
行了,不用问了。
它小看了它的宿主,游疾只是坚定地不和主角谈恋爱、不和会衍生支线的角色谈恋爱。
不代表就不谈。
毕竟游疾看上了宿泊敛的拷贝数据,是想偷回去挂墙上,或者替补坏掉的扫地机器人,帮忙打扫睡眠舱。
游疾并不介意和扫地机器人在沙滩上翻滚。
“对了,有点小问题。”说起这个,系统正好有情况汇报,“他的数据没法完整拷贝……能不能换个别的思路?”
可能是因为拷贝盘容量不够。
可能是因为……应当不会是第二种原因,宿泊敛应当不是主角。
哪有主角放着正事不干,把乱成一锅粥的边氏扔在那,不问、不理、不在乎,毫无责任心,放任边家人和姓简的在精神病院团聚的。
系统根据经验,判断这应当是拷贝盘容量的原因,有些角色看着平平无奇,仿佛只有一套西装皮肤,其实背地里是一座数据山。
游疾有点遗憾,不再旁观宿秘书亲自己:“什么思路?”
“你看。”系统给他看清单,“我们一共二十一个世界……”
二十一个呢。
太忙,分身乏术,游疾不可能在固定某个世界留下——但说不定,有别的思路。
当然这事儿得考虑。
穿书局最重视因果逻辑,任何决定都会衍生出新支线,都会触发新任务。
还有几天,他们还能考虑,还来得及。
/
来不及。
第二十二天深夜,巴厘岛,高端商务酒店。
宿泊敛腕上的心电监护终端疯狂震动,他扑下床,检查游疾身上的仪器。
仪器没有问题。
宿秘书可能摇了他在这个世界能摇的所有人。
这属于本能反应,条件反射,跳到理智运转之前,消息已经发出去、价已经开好。因为治手的药疑似没用而隐遁的黑市药商,都被阔气到离谱的开价诱惑着,鬼鬼祟祟,沿着定位找过来。
来得……不太巧。
宿泊敛坐在地板上,抱着怀里的人影。
宿秘书低头,小心弄散那些碎发,让它们被星星和月亮晒、被海风吹。
系统想不通,问游疾:“我们不是一共二十三天吗?”
“理论上是。”游疾翻设定,“按理来说,今天晚上,我还该再被抢救一次……”
再抢救一次,按断肋骨,上叶克膜,身上插满管子,被粗暴地掀开眼皮,用强光手电照。
宿泊敛摇来的人,足够完成这套工序,足够让边二少再乱七八糟地活上十几个小时。
理论上是这样。
不过还好,差得不多,任务评定标准不至于卡到十几个小时,过了二十四点,就是S。
“……S。”推开门的人干咽了下,犹豫再三,“要帮忙吗?”
宿泊敛抬头。
这人的确不好惹,到了这时候依然冷静,镜片后的眼睛彬彬有礼,斯文客气:“抱歉。”
“不需要帮忙。”宿泊敛说,“手机放口袋里,误触了。”
他护着游疾,往怀里敛,一手轻抚着青年嶙峋支离的肩胛脊背,力道和缓,仿佛安抚。
黑市药商看着这两个人,在月亮下,不知道该向前还是退后。
“对、对不起。”门口的人结结巴巴,“药没起效——”
宿泊敛抬头:“嗯?”
“起效了。”宿泊敛说,他握着游疾的右手,那只手虚握着,因为手指有些掰不动了,刚刚好卡住一枚耳钉,“很好用。”
蓝宝石做的蝴蝶,自愿敛翅,驯服在僵硬的、失温的手中,不挣扎,不逃脱。
……门口的人愣了下。
“S。”来人咽了咽,“你……你冷静一点,抱着他,走出来。”
“要怎么弄……火化还是海葬?都好说。”
门口的人异常谨慎:“你的生意怎么样了,他有没有把遗产留给你?留了多少?你费了这么大力气……”
这些话没得到回答。
宿泊敛探身,拿过那条游疾相当喜欢的小毯子,一点一点,把月亮下的猫裹住。
因为没有激烈的抢救、没有慌乱到不择手段的挽留,闭着眼的青年显得很从容体面。
也很放松,很舒服,枕在他腿上,暗淡的灰色短发轻轻蹭着宿秘书。
宿泊敛低头,拨拨那一捋蹭飞的短发,跟着笑了下。
“说不定赚大发了!”有人拍着腿,“你们知不知道他这个老板多有钱?哇,说不定他老板被他偷了心,被迷得神魂颠倒,把遗产全都留给他……”
说不定宿泊敛回去的路上,就会收获第一笔天上掉下来的遗产。
说不定接二连三,全都是,说不定有钱、有房子、有乱七八糟的动产不动产。
说不定生性恶劣的淘气猫就要这么折腾他,假装为了一块钱和宿秘书讨价还价,其实没人看见的时候,早用那只还是不太好用、还是没治好的右手,七扭八歪地签完了名。
说不定。
这会儿可能有个新鬼,抱着胳膊,得意洋洋翘着腿,欣赏宿秘书大起大落后的表情。
宿秘书没什么表情。
“听着真不错。”宿泊敛评价,他抱着游疾起身,“各位,请回吧,抱歉打扰你们……这儿没事了。”
还得劳烦离得近的、最先赶到的人,帮忙拦一栏离得远还在路上的。
宿秘书顾不上处理这些。
真发生了这种事,宿秘书可能会收到一份遗产,就去精神病院弄废一个人,或者做点别的什么更疯狂的事……直到罪有应得。
直到他罪有应得。
“……S?”
他身边的人和他擦肩,看着蹭在宿泊敛肩头的灰色短发:“你要去哪?海葬得先联系船……”
宿泊敛终于皱眉。
他不去海葬,他不是好人,谎话连篇,连骷髅头骨灰盒都没打算给游疾买:“我们去游艇。”
游艇刚改造好,还没正式交货,宿泊敛本来弄了个多此一举的仪式,打算哄哄老板高兴。
多此一举,愚蠢至极。
“S——S!”有人扯住他,“你清醒一点!他死了。”
“他死了,冷透了,你这么走出去,当地警方会拘留你的。”
他们这类人,最怕纠缠警方,哪怕这件事确无罪、确实没问题,也保不准其他地方就查出点什么。
“你低头看看,清醒一点。”有人劝,“行了,不就是个交易?他活不长了,花钱买你对他好,你又没让他吃亏。”
拦在门口的人苦口婆心劝,使了个眼色,几个人过去,想直接把尾巴扫干净。
宿泊敛低头。
他很清醒,从头至尾,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得到了预期的一切。
可有得有失,有什么丢了。
什么丢了,不知道,在这只狡猾猫的嘴里咬着,怀里藏着,世界混沌,像隔了层雾。
宿泊敛往游疾的怀里摸了摸。
在风衣内侧口袋里,他摸到游戏手柄,破破烂烂。
“NO”被掰掉了,只剩往左扳的“YES”。
……这让他想起他恶趣味发作,第一次捉老板痒痒那天。
漠然的、冰冷的灰眼睛,从匪夷所思的瞪圆,到笑得头晕目眩,游疾举手喊停。
他当然不服从——发短信给他,让他从边氏十万火急飙车回来,就为了让宿秘书尽快解决“头发挡眼睛、简直快痒死了”这种事,理当得到这个报复。
“我会一直捉您的痒。”宿秘书心狠手辣,“除非今晚的游戏,所有复活局,您都心甘情愿地选YES……”
躺在他身上的青年笑得喘不上气,勉强妥协:“YES,YES。”
识时务者为俊杰,边二少:“我把NO掰掉。”
宿泊敛一直以为这个口头约定没被履行。
因为从这天起,游疾的身体衰弱到坐不住,无法再打游戏,只能逍逍遥遥躺着刷手机。
……
宿泊敛拿起那个手柄,他看了一会儿,把手柄装进西装口袋,又摸了摸漂亮的、漠然平静远胜从前的眉宇。
失去一切生命体征后,在月亮下面,被他抱着的人也仿佛显出某种寂静的灰白。
“老板。”宿泊敛问,“还有次数吗?复活。”
他贴着僵冷的脸颊,被那里面藏着的什么东西硌了下,怔了怔,试着捏开咬合的牙关。
不好弄,要揉半天,好声好气地哄。
宿泊敛探进去一点手指,尝试着摸索,然后整个人像是定在那里。
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了足有十几秒钟。
“S?”旁边的人蹙眉,“差不多了。”
“把他交给我们吧,你别管了。”那些人说,“你和他又没有特别的关系……”
这些人的话还没说完,就错愕到无以复加,个个瞪圆了眼睛。
因为宿泊敛吻住干涸苍白的唇,这里的吻和别的地方含义不同,吻额头是眷恋、吻眼睛是珍重,吻手指是依依不舍。
这样跪在地上,捧着头颈,不顾一切地吻一个已死的人……是比“喜欢”这个词更重的某些东西。
是更重的东西。
宿泊敛贴着游疾的唇,它们微微张开,没有气息涌出来,但唇齿相接、摩挲盘桓,单方面的灼人热意里,有什么一点点化开。
奶糖香甜的液体,淌进得意洋洋等着的喉咙。
边烽原本没这个爱好。
边烽的人设原本不吃糖,岂止不吃糖,抗抑郁药毁了他的味觉,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把食物戒掉——游疾干了整整七年,没吃到半口像样的好东西。
在原剧情中,进了那个精神病院后,除了被灌进去的流食,游疾会吃的唯一东西,是枚咬碎的扣子。
但事情有变,二十三岁生日这天,他们收到了礼物。
一颗奶糖。
味道不错,运气也是。
人设在这天发生微弱偏移。
距离死期还有二十三天,游疾开始吃糖。
宿泊敛的手臂像是什么石雕,或者更坚硬的材质,他一动不动,肩背向下弯,粗砺的、摩擦胸肋的喘息透出来。
他碰着游疾的额头,去摸那些僵硬的、始终保持弯曲的手指。
发现它以这样的姿势变冷变硬时,宿泊敛并没有多想。
宿泊敛没有多想,他犯了最愚蠢的错,最严重的疏忽纰漏,他居然没有考虑到,在最后这几天里,游疾再醒一次的可能——他没想过,他没睡在床边,他不知道游疾是怎么摸出颗糖、塞进嘴里的。
或许是黑市药商的药确实有效。
或许。
“S,把他交给我们!”旁边的人有些急,宿泊敛摇来的人三教九流,不乏见不得光的,已经有警方注意这边了,“就算你喜欢他!就算你真栽了,一切都结束了!”
“……喜欢?”
宿泊敛低头:“我……”
他无法咬字,奶糖的甜麻痹了他的神经、禁锢了他的喉咙,他说不出话了。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早就……”
他早就,从一开始,或许。
不是宿泊敛不说,是那双灰眼睛,在月亮下,骄傲悲哀,叫人无法违逆。
——别喜欢我。
他看见浅灰色的眼睛这么说,这具躯壳里,有什么在说,别喜欢,你一喜欢,我没法走了。
他犯了大错。
他服从了这句话,他明明知道,说这句话的猫性命不久、皮毛下伤痕遍布,从一个街头到另一个垃圾场,连有家的人该被哄这种事都不知道。
他明明握住过那只手,看见过月亮下像是水的灰眼睛,右手搭在他的腿上,拱进他怀里,告状:宿秘书,动不了了。
他看见过游疾笑到咳嗽地说“YES”,他带着挂在自己身上的猫走来走去,他在老板的睡衣口袋里,搜出私藏的奶糖。
……他在月亮下的、安静的、等他来抱的冷烬里。
他亲吻他倾慕的人,尝到蓄谋的甜。
比任何他所见过的人都更甜蜜、更任性、更嚣张、更为所欲为的猫……骗过了他。
发现自己治不好了,就要把带YES的手柄藏起来。
骄傲地拖着那一身没救了的伤,得意地踩着他的肩膀,从窗户翻出去,轻盈坠进月色。
宿泊敛失控,他只在监控游疾的手机时,被迫从小窗里跟着看电视剧,在狗血八点档看到过这种情节,他挣扎,被人拖开,再去捉那个人影。
他被什么东西剖开了,当胸一道,打开肋骨后,他意识到自己丢失的东西。
“我喜欢。”宿泊敛承认,他从骨头里向外扯自己的声音,“把他还给我,我喜欢……”
衣袋里的手机一震,响起微弱提示音。
黑市药商来过,听过这个喵喵叫的离谱动静,拼力按着他:“S,S!”
宿泊敛无法听清他的话,被抓住肩背摇晃:“S!”
宿泊敛怔住。
这是游疾的手机,它不该响,不该有消息,它甚至不该有电。
宿泊敛用了点力气,控制自己的手弯曲,抓握,他攥着那个手机,他知道该看什么,便签被点开,里面有新增内容。
……S。
S、U。
SU、MI、SHU。
有些事就是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峰回路转。
宿泊敛在他死后说喜欢,无法论定,无法证实,游疾其实可以无视这句话。但平心而论,又实在想带走能抱着睡觉、能接吻的新扫地机器人。
反正宿泊敛应该不是主角,这个故事的主角说不定是丹羽少当家,或者某个喜提练功房金手指、即将从此崛起、成为娱乐圈新教父的继承人。
游疾还有二十个世界,工作很累,需要休息、需要放松,需要扫地机器人。
游疾趴在宿泊敛的肩膀上,抻着胳膊,戳屏幕。
……
宿秘书。
手机光标跳动,字自己出现,诱惑他:跟我走吧。
跟我走吧,宿秘书。
走吧。
走吧。
那上面说:我有糖。
反复斟酌,还是这么决定,边烽的人设不是会留下的脾气,游疾也不是。但他们两个的故事不会这么匆匆结束。
还有一章番外,宿泊敛视角。
整本书大概是宿秘书一直追着游小猫的故事,我认为它不是be,毕竟宿秘书没太多时间难受,马上就要去当扫地机器人了(bu
下个世界写虫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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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飞越疯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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