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择日而亡

价不错。

铭刻有荆棘玫瑰纹路的银戒,就这么滑上苍白清瘦的手指,圈住指节。

一个相当简易的订婚仪式,到场的嘉宾有黑色马克杯、玫瑰、窗外的知了和透过玻璃窗的彩色阳光。

宿斯神父脱下黑色长袍、放下神父证,把自己的手也怼进戒指,喜滋滋忙来忙去,挑选适合游疾的宴会礼服。

彩绘玻璃窗是教堂被混乱恶堕的暴徒砸烂时,子爵亲自扛回来的。花样瑰丽复杂,淡蓝、鹅黄和绯红的光线显得一切不尽真实……阳光把人影推远,被那只带着白手套的手捞住,爱不释手地摸了摸。

“您该有漂亮衣服。”宿斯说。

他这样奉行节俭作为准则,节省下来的钱,全用来收藏华丽的礼服,终于在今天派上用场——尺码和其他细节改动起来不难。

宿斯知道几个裁缝世家,专门干这行当,活儿干得又好又利索,有切叶蜂和柞蚕的血统证书。

就是贵,抢钱的速度也利索……但反正今天有宴会,情况特殊。

贵就贵吧。

宿斯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让人影被彩色阳光投到衣柜门板上。

他挑出一身款式格外豪华的,对着人影,反复比量:“这件好吗。”再换一身,“这件?”

大概是不行。

少年雄虫懒洋洋,在柔软的枕头和被褥里蜷成一小团,银灰色的眼睛敛着,倒是没什么波澜。

但对着异常浮夸、浮夸到离谱的蕾丝边,卷着被子的尾勾已经嫌弃到快打结了。

斯莱森子爵发现了新的、无伤大雅的、不花钱的小小乐趣。

尾勾,那条柔韧的、纤细异常的尾勾,它在阳光下也像是银色的,动来动去,随着角度变换闪闪发亮。

放松的时候就舒展,整条尾勾搭在被子上,尾尖相当小幅度的慢吞吞摆动;无聊时晃动得快一点,幅度也更大。

要是晃得更快、幅度更大……那就是不耐烦,很不耐烦,相当不耐烦。

比如现在。

出于“想再看一次尾勾打结”这种小愿望,翻箱倒柜找出第七件荒唐丑礼服后,宿斯及时收手,停下了沉迷到无法自拔的游戏。

被子被锋利的尾勾划坏了好些条,视觉效果惨烈,被罩彻底牺牲,棉花满天飞。

宿斯飞快拉开空着的一格抽屉,把所有丑礼服塞进去,飞快取出那套最正常的、气势十足的戗驳领双排扣晚礼服大衣,飞快吩咐送去切叶虫给改尺码,再去柞蚕家族添腰线……然后穿过乱飞的棉花,抱出自己的订婚对象。

“缪沙少爷。”宿斯轻轻晃他,“别生气了,是我错。”

游疾没反应过来,找系统要虫语辞典:“他叫谁?”

“你。”系统秒答,“虫族语里的‘缪沙’这么念。”

前重后轻,前头的那个音,上嘴唇碰下嘴唇、嘴巴张圆,舌尖抵在下牙齿后。

像学着喵喵叫来哄一只猫。

……

反应不过来也正常,通常情况下,缪沙被叫“废物蒂戈”。

按照虫族的习惯,名在前、姓在后,不太熟的人称呼姓氏,缪沙这名字只给亲近的人叫。

也就是没人。

没人,十一岁那年,他的名字从“那只虫崽”到“阁下”再到“公爵阁下”,也叫过几天“目击证人”。

后来又变成“蒂戈”、“废物蒂戈”、“永远会搞砸的蒂戈”。

在没被宿斯·斯莱森捡走的那条支线里,他的名字最后变成“蛛网街垃圾场袭虫案17号死者”。

……游疾记了个发音,看向喵喵叫的宿斯子爵,继续往下听。

“您的尾勾太迷人了,我没能忍住,深受诱惑,情难自禁。”

宿斯说:“我想摸摸它……”

后面的话被杂音吞没。

游疾找系统:“是不是收音问题?我听不到了。”

“……”系统数忙据乱,暂时没时间确认收音问题,抄起止痛剂上下左右,拦截神经信号。

游疾仰起脸。

忽然停下话头的斯莱森子爵正看着他,森绿近墨的眼瞳里透出某种神色,戴着白手套的手抬起来,覆上他的脸。

宿斯收拢手臂,贴近他,把一句话反复说了几次。

到最后一次,因为距离拉得足够近,零星字句隐隐透进来:“……疼吗?”

“嗯?”游疾想了想,“不疼。”

是听不清。

这具身体里的精神力还在升级,极端不稳定,光是离开枕头和被褥的支撑,内里的千疮百孔就仿佛漏了风,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呼啸。

游疾动了动尾勾,搭在白手套的掌心。

那是相当不起眼的一点力道,仿佛仅仅是尾尖微弱动了动,宿斯就俯身,把耳朵凑在他唇边。

“走吧。”少年雄虫说,“去宴会。”

新鲜出炉的宿斯·蒂戈子爵,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又是买新姓氏、又是挑衣服,还借来了不少宴会上可能用到的小道具。

比如那些所谓的“上等虫”必备的怀表、礼帽、手提箱……还特地租了根镶满钻石与黄金的蛇纹木手杖。

这东西居然也有租的。

“本来是没有的。”宿斯承认,并讲起一段有趣的小故事,“我和那位家里有三十根手杖的绅士聊了聊。”

他一边说,一边极尽小心,用故事拖延时间,环抱着怀里的少年雄虫,轻轻放回那个枕头和被子筑成的巢。

“我开了个好价。”宿斯坐在床边,替他掩好被子,“用一戈朗向他租四个小时。”

少年不满意枕头,闭着眼,脑袋晃来晃去,依旧躺在他的手臂上。

然后那双眼睛张开,身体冰冷,胸口和四肢透出轻微战栗,清秀脸庞上还是平淡的茫然。

宿斯问:“疼吗?”

游疾像在走神,过了一会儿,慢慢眨眼:“嗯?”

宿斯的故事可还没讲完。

他翻身跪在床上,拢着游疾的脑袋,俯身一下一下,轻轻亲覆着冷汗苍白额头:“您问:‘他就租给你了?’”

游疾说不了这么长的话:“租给你了?”

斯莱森子爵挺容易满意,弯了下眼睛:“他挥着手杖让我滚,我拿出枪顶在他脑袋上,他就立刻同意了再优惠优惠,打个五折……半个戈朗。”

“半个戈朗。”斯莱森子爵炫耀自己的讲价本领,“就租给我了。”

“戈朗”是这个世界的货币。

根据系统残存的记录,乘坐一次公共交通需要一到两戈朗,一块香皂五戈朗,理一次发三十到两千戈朗不等。

斯莱森子爵无法接受这样离谱的价格,认为这是在抢钱,所以通常都是自己理发。

但子爵显然不擅长理发,手艺欠佳,审美更欠佳,导致那一头半长黑发乱糟糟,长短不一参差不齐。

好在礼帽可以掩饰这一点,宿斯提前考虑过,借来了顶不错的大礼帽。

就在昨晚,从蛛网街最暴力、最残忍、最恶贯满盈的血色雌虫帮派头子脑袋上。

本来脑袋是在一起的,但它摇头。

忙得不行的系统:“……”

它就说这条新支线,本来应该成为第二号反派的角色怎么忽然不见了。

游疾也看见了支线报错:“影响任务吗?”

“倒是不影响。”系统吓了一跳,分出条数据过去点确认,“就是有点影响退场……本来该轮到这家伙给你送便当的。”

常见流程之一:二号反派灭掉首席反派,成为主角在剧情中的最大阻碍。

缪沙之所以会出车祸,就是为了从这个帮派头子手里逃出去——想也知道,一只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雄虫少爷,失去了雌虫的庇佑,到了蛛网街那种地方,会是什么下场。

执法官的小儿子和那儿的帮派有生意做,送去雄虫也送去雌虫,那笔生意价格不菲,本来是讲好了,要只被药晕的S级雌虫。

偏偏叫只愚蠢的雄虫横插一杠,大吵大闹、不依不饶,砸了那杯酒,把好事搅黄了。

那当然,只好换笔生意。

C级精神力和F级身体素质当然太差劲……但好在是雄虫,雄虫受保护严密、又很容易被吓死,货源很难获得,一直都供不应求。

所以只要是雄虫,价格就会不错。

那天晚上,游疾领到了便当通知,和系统严格按照要求,“惊慌失措地”跳上飞行器,“脸色苍白”、“发着抖”给阿什打电话。

电话响到自动挂断,屏幕亮又熄灭。

理论上这些电话打过去,阿什通通不会接……一方面是成绩优异的S级雌虫饱受青睐、在学院里很忙。

另一方面,则是阿什不想接,他拿到勋章,有了这个权力。

从十三岁那年,被送到蒂戈里斯大宅那天起,阿什的计划就非常明确:想尽一切办法,解除那个婚约。

“他像根绳子。”遥远的光幕上,正在重播授勋仪式,“勒在我的脖子上……”

电话屏幕亮了又熄灭。

一遍,两遍,三遍。

狂飙的飞行器撞上夜色里狰狞的铁蒺藜。

……

游疾从又一场乱糟糟的梦里醒过来。

说是“梦”,差不多都是之前的剧情碎片,他们被卡退回了这个世界,打包上交的记忆陆续回传。

刚才这一段,就是他们的退场动画。

游疾其实还做过相当惊悚的噩梦,比如阿什接了电话,导致任务评级骤然由S滑落到A再到D……还好他们的运气不错,梦只是梦。

戴着白手套的手覆上少年的额头。

游疾动了动,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蜷在干爽的被褥里,套着充当睡衣的大号白衬衫。

这具身体有种无法描述的疲倦——像是在深水里挣扎到溺亡的前一秒,呼吸阻断,肺部灼痛,鼻腔里全是血腥气。

力气全部耗尽,于是向下沉。

“缪沙少爷。”趴在床边的子爵又开始喵喵叫,“晚上好。”

宿斯轻轻摸他的头发,一路向下,由头颈到脊背:“好点吗?还疼吗?”

“不疼。”游疾说。

只是累,嗓子哑透了,手指尖也抬不起来。

没法修补的躯壳蜷缩着,陷在被褥搭成的巢里,额发被冷汗浸湿,又被白手套捻去潮气,细细拨松。

游疾问:“几点了?”

宿斯报了个时间,相当晚。

别说赶去宴会,就算是去蹭散场酒和免费的伴手礼,大概都迟了几个小时。

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子爵,因为没出门、没动身,趴在床边守到了现在,所有租和借的东西都到期了。

高价加急改的大衣没用上,不能久穿的礼服被收回衣柜,手杖被守信用地还了回去,大礼帽扔进火堆烧掉。

月亮底下,斯莱森子爵恢复原形,变得灰扑扑。

宿斯在少年雄虫的口中听见“对不起”——当然,没那么贴心和温柔,只不过是相当敷衍、相当不走心、甚至很有些阴阳怪气的“哦,毁了您美好的夜晚,还真是好对不起”。

这习惯要改。

礼尚往来,宿斯想,他改了“坏孩子”的赞美方式,也觉得订婚对象该为自己做点什么。

比如改掉阴阳怪气。

斯莱森子爵灵巧地翻上床,钻进被子里,避开所有会引发疼痛的触碰,拢住冷到冰手的躯壳。

“不这么说。”子爵贴着他的耳廓,又开始轻声喵喵叫,“缪沙,不这么说。”

上不得台面的子爵不懂得礼仪,得寸进尺,刚订婚就直呼对方的名字,就把手覆在少年伯爵扬起的颈后,来来回回,摩挲安抚。

虽说没能去宴会,但宿斯·斯莱森一向守信用,这就准备为买来的新姓氏付账。

“我的夜晚十分美好。”宿斯·蒂戈说,“我趴在床边,欣赏了您一整晚。”

“我津津有味地回忆今早,我给您展示那些礼服时,您的尾勾……”

宿斯及时刹住话头,免得又被尾勾划烂一床被子——游疾昏睡时一直在出冷汗,湿漉漉的巢根本没法待,最后一床被子也已经拿来替换。

子爵今晚没被子盖了。

不得不和订婚对象挤在一个巢里的子爵,灰扑扑,没戴白手套——最后一双擦拭过冷汗的刚被脱掉,白手套的存货也用完了。

月光很暗淡,这个世界的“月亮”是颗很小的卫星,所以晚上通常又暗、又冷、又不舒服。

但有了灯就不一样。

那种拉一下绳就会亮的灯,咔哒一声,灰暗尽消,能看见的一切都被光亮笼罩。

宿斯动了动胳膊,去找游疾的手。

没戴手套的手,显得有些不适应、不习惯,指尖碰碰少年雄虫冰冷的手掌,一下子把它抓住。

他确信自己在说好听话,在甜言蜜语、在分期付那一笔买姓氏的款,可贴得这么近,心脏在砰砰跳。

……或许是因为另一只冰冷的手。

没被抓住的、疲倦的、清瘦到骨节分明的手,回拥灰扑扑的子爵,摩挲长短参差的头发。

“您像绳子。”宿斯说,“拉一下,灯就亮。”

他把带回来的伴手礼全给游疾,还有一小瓶杏子白兰地利口酒——诚实地说,半小时前,斯莱森子爵出去了一趟,拜访了执法官的幼子。

很快,没耽搁什么时间,雌虫有翅膀,可以飞。

伴手礼是点心,很香甜,有酒,有灯,他们缩在同一个巢。

少年雄虫懒洋洋,枕在他的手臂上,微眯着眼睛,视线落在宿斯身后,看玫瑰泛黑掉落的花瓣。

宿斯正在说好听话。

宿斯很少这么真心实意地说好听话:“我本来以为晚宴好玩,他们都说那儿热闹,我听得心痒痒……可半小时前那会儿,我出了趟门。”

“我从出门那一刻开始烦躁。”

“我飞到一半,满脑子里,只剩下快回来。”

宿斯很少这么确信一件事。

宿斯说:“我的夜晚十分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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