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抬手掩唇咳了一阵,才挨过身上的难受。
乾都风雨深重,王若谷叫他离开,高重璟也叫他离开。他牵了牵嘴角望向远处的宫苑,晴空笼上落雪的迷蒙,他喃喃道:“我哪有这般不经摧折。”
高重璟似乎朝着崇贤馆去了,他记得路,抬脚缓缓跟了上去。
崇贤馆的匾额悬在古朴的绛色门楣上,两旁的常青树覆雪而立。细长的木棍支开窗沿,露出混着嬉闹的书声。
高重璟袖袍带风地冲到排座的最后方坐下,长出一口气总算是在还差一刻前赶到了。
暖炉的热意烘过,才惊觉外头天寒地冻。宋观玄今日古怪,往常在太和殿召他上前,也难见他跪一次。今日不过半个时辰,他已经拜了三回。
“见到漂亮国师没有?”
案台上笔洗突然被横到眼前,高重璟抬眼看向桌前的毛毛头,是鸿胪寺卿之子叶海心。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寡淡道:“嗯。”
笔洗里有干涸的昨日墨渍,龟裂状黏在底部。在天青的瓷面上十分眨眼,连带着让整个物件都惹人厌烦起来。
叶海心将墨水笔洗挪了挪位置:“你不是千辛万苦跑到宫墙那边去瞧过了吗?是有多好看?”
高重璟许久没有和别人一道关心宋观玄容貌,忍不住嗤笑:“一般。”
哼,徒有美貌,没有好心。
叶海心遗憾:“真的?不如传闻那般?”
高重璟想起宋观玄那张脸来,心中别扭,转头往窗外看去。
这么大的雪,宋观玄没那个力气走过来。他最好是跑去和高歧奉也说一遍那些鬼话,就像上辈子那样。
高重璟眼中寒芒一闪而过,那么宋观玄就死不足惜了。
然而庭院里飞雪如絮,茫茫一片中,忽然一点蔚蓝的身影缓缓靠近。
宋观玄咳得胸口闷痛,又有些魔怔地想起死前宫墙之上的火光。
宫中的路难走,他想着还一还东陵五年战火,想着早日剪去高歧奉羽翼。一口气横亘在胸口,也走了过来。
他走进崇贤馆的院子,忽然撞上高重璟的视线。蓦地想着如果可以,再保高重璟比上一世多活五年是更好。
他朝着高重璟笑了下跨进崇贤馆檐下,心念着至于自己往后困在何处,那便是往后的事了。
“宋观玄?”
高重璟微微一怔,雪中宋观玄衣袂纷飞,抬眼朝他望来。面如玉色,眼眸中漾起一丝温润。
耳边传来叶海心呆呆的话:“我觉得不一般啊……”
高重璟眉头紧蹙,转眼宋观玄捂着手进来了。
他在门口张望一会,径直朝着高重璟走来:“五殿下,你走得太快了。”
高重璟心中不悦,盯着笔洗上的墨渍将他晾在一边。他看见宋观玄的手撑在桌边,指骨用力得泛白。
他不自觉抬眼朝宋观玄看去,这人面上似乎又苍白几分,神色却全然看不出痛苦。
“高重璟,他叫你五殿下呢。”
叶海心声音细如蚊蝇提醒道,早退出两人之间的空隙。
高重璟开口:“宋观玄,你跟来干什么?”
宋观玄心中犹疑,宫中人似乎都对他直呼其名,不知高重璟在宫中不受重视到什么地步。
他抿唇道:“伴读自然是一起来上课。”
他心里十拿九稳,话本里都这么写,我见犹怜便是心软之时。
高重璟心里无名升起一股烦躁,倏地站起来垂目看着宋观玄委曲求全的模样。
他睫毛上的雪化了,晶莹的细小水珠挂在上面。羽睫一颤,疑惑地目光朝高重璟投来。
高重璟别开视线落回桌面,在这里人多不好和他起争执。却听见几声浑浊的咳嗽,方才宋观玄只是指尖抵住桌面,如今整个手掌都撑在案上借力。
他心中疑虑更深,到底什么原因,宋观玄不顾身体也非得留在宫中呢。
正想着,头顶一道沉稳梳理的声音落下:“小宋大人,听说你大病初愈,怎么跑到崇贤馆来了。”
顾衍刻意提点了小宋大人这四个字,宋观玄猛地收收站直。在座都是三品以上的权贵后人,登时屋子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议论着宋观玄竟然到了崇贤馆来。
他平息气喘,拱手道:“观玄不该擅自前来,打扰顾少师了。”他低垂眉眼,恳切道:“我来是有一事相求,希望崇贤馆能准我在此伴读。”
高重璟记得玉虚观的仪仗下宋观玄天命国师的矜贵模样,还从未见过宋观玄这样低头。莫名的心思在胸中动摇,眼前的宋观玄在宫中,可不会像在玉虚观那样过得顺风顺水。
他看宋观玄说了这几句,身形微晃似乎难以站稳。不由朝顾衍看去,揣测对方什么心思。
顾衍手中师道尊严的戒方敲了两下,议论瞬间静息。他眸光微凝:“崇贤馆自有规矩。”
宋观玄头埋得更低,并未抵触:“观玄僭越,只是观玄在玉虚观常捡拾柴火以卖钱换书,今日见此处藏书心中向往不觉失言了。”
伴读一事,顾衍在来之前已经听闻。他打量着宋观玄,照这样再讲就该说到囊萤映雪上了。若不是心知玉虚观天下之首,连拜观香烛都是不受纹银,宋观玄这鬼话他便信了。
“小宋大人若是喜欢书,我可以赠与一些。”
宋观玄缓了口气,没有放弃:“观玄想在崇贤馆伴读,还请顾少师准许。”
四下小声的议论再度响起,一时间有人看着高重璟,有人看着顾衍。
伴读须得高重璟点头,入崇贤馆却更严,须得考试位列前沿才可。宋观玄思索两道关卡总得先过一道,心中笃定顾衍不会将这烫手的事情揽到自己头上。
顾衍看穿宋观玄博弈,退一步答应道:“伴读之事非微臣可定,但你若通过崇贤馆考试,我自然无话可说。”
宋观玄眼前迷蒙稍稍清晰,进一步问道:“考什么?”
顾衍瞧了眼高重璟的桌面,气定神闲:“算术九章。”
高重璟正在心中疑惑,他对此时的宋观玄一无所知,只记得十七岁时宋观玄掌教玉虚观,瞧着是锦衣玉食温养出来的。怎样都描摹不出宋观玄背着柴火下山,买书吃饭的样子。
听闻顾衍发难他不自觉朝宋观玄看去,宋观玄神色晃晃肩头颤抖,似乎有些呼吸不畅。
他心里似被堵住,宋观玄现在才几岁,考也是考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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