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宋观玄醒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听来洒扫的宫人说,高重璟一早去了太和殿,现在还没回来。
宋观玄听着闲话喝了两口白粥,趁着高重璟没回赶紧叫人撤走。
宫人还没出门,严回春就提着药箱进来了。
严回春在门口和收拾的宫女打了个照面,即刻正色道:“小宋大人,不吃饭怎么养得好身体。”
宋观玄微微垂目,熟练地将手腕递了出去:“昨晚吃得多了些,今早就少吃点,只这一回的。”
严回春半信半疑,两指搭上脉门,片刻后又是连串的不好不好。
宋观玄趴在桌上看他改药方,又添了一碗新的汤药。
严回春千叮万嘱过后,这才拎着药箱离开。
没一会冒着热气的苦药送了过来,是药三分毒,严回春的药就更毒。
宋观玄看了那方子,不过是健脾开胃的药单。他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端着碗在屋里转悠半天,挑了盆快被烘干的兰花把药灌溉下去。
没过一会,兰花变得蔫头蔫脑。给重华殿的宫人见了,转眼兰花被换成一瓶白梅。
高乾来过之后,关顾云影殿的宫人明显多了些。宋观玄听着没完没了的归置物品声,困得头直点。
高重璟来时,宋观玄正歪在罗汉榻上浅眠。桌上的药碗多了一个,高重璟看他面色冷白如常,不知是哪里又不好了。
宋观玄听见响动,睁眼就瞧见高重璟捧着碗发呆:“你喜欢这碗?”
“嗯?”高重璟将凉透的碗放下,怕他又要送点什么,即刻道:“我不要这碗。”
宋观玄点了点头:“多谢你这白梅,屋子里的兰花枯了几天,今日居然续上了。一定是太和殿答得还不错吧。”
高重璟也看见那瓶含苞待放的白梅,瓶子分明是重华殿里的东西:“我喜欢你这梅花,送我吧。”
宋观玄点头:“好,还你。”
高重璟被这‘还你’二字一击,伸出的手定在空中。
宋观玄将花瓶往高重璟那边推了推:“这梅花本来就是你殿里送来的。”
“还我就还我。”高重璟沉默片刻,扔下一块腰牌,抱起花瓶就走:“我考得不错,这是重华殿的宫牌,说你以后都是伴读了。”
宋观玄听到这话终于放心,打算明天就去崇贤馆。算算时间孟知言也该入崇贤馆了,正好。
他老老实实在屋里将养一天,翌日起了个早。
赶到崇贤馆时,四下无人。高重璟前头的位置依旧是空的,宋观玄拢了拢手炉直接坐下。
高重璟临近迟到才冲进屋里,一眼就看见冒出来的宋观玄。
冬日里寒冷难免多吃些,崇贤馆个个瞧着都圆滚了点。唯独宋观玄穿得这样厚实坐在里面,还显得清清瘦瘦一个,像是重华殿的伙食亏待他一样。
宋观玄捧着银纹手炉坐在桌后,莹白的衣袍上蔚蓝细线攒着银丝,绣着仙鹤寻山的意境。和屋中所悬旷朗无尘四字交相辉映,衬得病色也成清冷疏离。
清冷疏离的宋观玄朝着高重璟微微点头,开朗道:“殿下,你又快要迟到了。”
疏离不了一丝,清冷不了一点。
高重璟有些呆了,他从前总见宋观玄神色郁郁凭窗而望,万千思虑不愿开口的模样。今日宋观玄一说话,整个人都明媚起来,叫人想不起他病气缠身的样子。
从前什么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才能让乾都的风水里的宋观玄都失了颜色。
高重璟及时打断了给他找的借口,宋观玄没有苦衷,不可能有。
“还不坐下顾少师又要罚人了。”
“怎么了?是不是忘带功课了?”
“你还好吧?”
高重璟不动声色地接下宋观玄关爱三连,在宋观玄身后落座,低声道:“今天又是元福抱你来的?”
“我走来的!”宋观玄咬牙切齿,元福在他殿中他能不知道?
话音刚落,顾衍引着孟知言走进屋里。
宋观玄松了口气,此事两全其美,也算是帮孟知言了却他毕生的遗憾。
他正感慨着,定睛一看孟知言身后还跟着一人。
顾衍提了一句,是户部尚书燕行昌之子燕时保。
宋观玄左思右想,想不出这人怎么混进来的。燕时保长他们两岁,高出孟知言一截。
孟知言斜眼看着燕时保,也很是不服气。
宋观玄没放在心上,好得很,这么一算高重璟能排进倒数第三。
“崇贤馆的年试又开始了吗,舍弟正想参加,却也没有听闻。”
台下果然有些不服的声音。
“年试未开,破格入选。”
顾衍将孟知言的论卷传了下去,起初还有些悉悉索索的质疑声,直到论卷一人人传看过后,那些声音都渐渐销声匿迹。
孟知言心知这便是顾衍的肯定,一双眸子盯着顾衍走回讲案的身影,竟然闪烁起点点星光。
纸张传到宋观玄这里,宋观玄粗略过了一眼。他对孟知言的功夫领教颇深,不缺这一张两张。只是传给高重璟后,高重璟也是过了一瞬,即刻交换给顾衍。
宋观玄将孟知言的神色尽收眼底,顾衍从师风范确实叫人向往,倒是不难理解。
风头一过,孟知言和燕时保便双双入座。
不知谁说了一句,燕时保的卷子还没看过。但有孟知言的惊艳在前,这声音很快就被盖了过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顾衍讲论问学的声音很快变得渺渺。
崇贤馆不如云影殿暖和,宋观玄捂着手上一点热源神游天外。
不一会,他肩膀被戳了戳。
身后一团热源靠近,高重璟小声搭话:“你到这里学什么?”
宋观玄脑袋微微后仰,不小心砸了下高重璟的额头。他照着顾衍讲的那些话答道:“修身修天下。”
高重璟不信,继续戳着宋观玄肩膀。
宋观玄往后靠了靠,微微侧头:“观玄当日许诺并非空口白言,来这里当然是为了做好伴读。”
高重璟听得无趣,淡淡道:“哦,那真是多谢了。”
宋观玄听着这话十分别扭,但高重璟总是别扭的。他也诚意回道:“不谢不谢。”
身后传来吧嗒一声,宋观玄回头去看,高重璟眉头皱成倒八字。
这么不喜欢道谢?
宋观玄刚要说话,顾衍指名道姓提醒他:“宋观玄,不要勾着高重璟交头接耳。”
谁勾着谁说话了?!
宋观玄迅速转回去做好,身后高重璟轻轻笑了两声。他愤愤不平,怪不得这位子没人坐。
崇贤馆的课业一上便是两个时辰,中间有两次休息,每次一刻。
宋观玄节省着力气,没有去廊下同其他人打闹。倒是高重璟,早早就跑出去吹风,一刻也没有停留。
他拥着手炉趴在桌上歇了会,突然听见门外惊呼:“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这回不出去也不行了。
雪地里孟知言和燕时保扭打在一起,孟知言的拳头锁在燕时保腋下,燕时保的小腿被绞在孟知言的踝间。
两人地上滚了一圈,好不容易分开。
宋观玄即刻插到两人中间,这还了得,好不容易来的总不能第一天就被请出去。
两方拳头举在空中生生停住,没人敢落在宋观玄身上。毕竟他也不经揍,揍坏了恐怕不仅得赔钱。
高重璟的视线慢悠悠晃过去,果然谁都怕被宋观玄讹上。
孟知言义正言辞:“小宋大人,这事你别管!”
宋观玄回身将孟知言带到一边,拍拍他的手背拉近距离:“别叫小宋大人了,叫我宋观玄就好。”
孟知言好心推开他的手:“观玄,你不知道,昨天燕行昌参了我爹一本屯田未曾计册,还才早朝上大骂顾少师。我分明是靠自己的才学进来,不像他燕时保,只会钻空子。”
宋观玄惊讶:“燕时保不是考进来的?”
高重璟脑袋一歪,观玄?他为什么能叫观玄?
此时乾都为官已经足够富庶,无需拿着屯田做文章。孟晨山更是早就属意田园生活,一心告老还乡种田养老。
和他所猜无二,孟知言之前进入崇贤馆受阻,想来应该是出自这位户部尚书之手了。
孟知言趁宋观玄愣神挣脱出去,挑衅地看着燕时保还要再动手。
燕时保不甘示弱,捏着嗓音尖声怪调:“只要比五殿下考得好,有什么不能来的?”
宋观玄听得这话心中唯一一道迷惑也解开了,户部尚书和孟晨山的恩怨因当是被高歧奉捏起,促成了今天的局面。
只是高重璟却也是皇子身份,岂能出口就被人拿来做文章。再如何资质平平,也比这样不入流之辈好上不少。
高重璟为何不反驳,难不成也是受惯了这样的明嘲暗讽?
这经历宋观玄最是熟悉,不曾想这风气竟然自崇贤馆就开始蔓延。他倒是不为谁,无端心中有些怒火。
宋观玄拢了拢袖袍,眉心浅蹙:“课业本不是一蹴而就,其余诸位能来都有各自道理。你口不择言,还请不要忘了身份。”
他心火一道,闷闷咳了几声。
燕时保本就不将宋观玄放在眼里,见状更是叫嚣道:“哼,你这病秧子神棍都来得,我怎来不得?”
神棍这话难听,病秧子就更是逆耳。众人见过宋观玄算题,心里是服的。更不敢想这矛头竟会转向宋观玄,霎时四下死寂,目光刷地汇聚在宋观玄身上。
宋观玄不着痕迹的牵了牵嘴角,心中毫无波澜。这笑不过是下意识的习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这样的烂话他听得够多,莫说这燕时保有心无心,骂得是够没有新意的。
宋观玄若有似无的笑意落在高重璟眼里,猛地刺了下他的记忆。从前看着宋观玄听别人咒他横死街头眉毛都不动一下,这心性也从小就开始培养了?
高重璟自己没意识到,已然替他开口:“小宋大人已授官国师,岂是你可出言诋毁?”
屋檐下风大得很,高重璟成绩不行,说话一套套。这文词说着冷,听着更是冰凉。
孟知言本就烦燕家开口乱咬人的本事,心头火起,冲上去接着扭打起来。
这下说话的高重璟也卷入其中,看热闹的,拉扯的,吵成一团。
“神棍?”宋观玄被冷风迎面一吹,想起件凑巧的事,清了清嗓子盯向燕时保开口道:“不到申时,必下大雨。”
一时众人又安静下来,十来双眼睛齐齐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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