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深夜时分,万家灯火在睡意驱使下逐渐变得昏暗,而某户人家却热闹得很。

屋内,两个巨大的书柜填满了窄小的卧室,使得本就逼仄的空间愈发令人窒息。

十三、四岁的少年麻木地盯着父亲手里被捏得发皱的科幻小说,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一声不吭。

见少年这幅沉默的样子,原先就暴怒不已的父亲气得胀红了脸,捏住书页的宽大指节更加用力。

“啪”地一声,封皮皱巴巴的科幻小说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父亲激动地用手指着少年,声音越发歇斯底里:“你现在是了不得了?!你当你是什么厉害的人呢?!考入少年班不过是个开始!你想赶上你哥,那还早得很呢!”

“柳溪行!你哥当年可是老师亲自上门来请的,你呢!足足考了两次!现在居然还敢在这儿偷摸着看杂书?!”

这样寂静的夜里,如此的怒吼显得格外尖锐可怖,就像是窗外无情的寒风,劈头盖脸朝人飞速砸过来,砸得人鲜血淋漓,砸得人百口莫辩。

还要解释什么呢?

只要一张口,寒风便灌了满嘴。

听见他口中的“哥哥”两字,柳溪行眼神一滞,连忙低下头去,巧妙地遮挡了眼底化不开的嘲讽之色。

每次一想到,两个普通人生出过一个天才,就狂妄自大到以为自己再能生出第二个天才,柳溪行就觉得好笑。

父亲还欲扯着嗓子继续说着,这时房门却被敲响了。

穿着睡衣的母亲头发拢在脑后,穿戴都很慵懒,但眼里毫无睡意,异常清明。

她扫了眼卧室里对峙着的父子,用左手捡起了地上科幻的小说,浑不在意地扔进了空荡荡的垃圾桶里,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无比。

而她的右手上抱着厚厚一沓试卷。

待她走近后浅淡的油墨香气扑面而来,试卷一分钟前才被打印出来,纸张尚且温热。

母亲随意地拍了拍父亲的胳膊,将他拉到身后。

比起暴怒的父亲,母亲沧桑又不失美丽的脸上波澜无惊,不见怒气,他极为冷静地劝道:“好了好了,现在孩子也大了,你这么骂他有什么用吗?有这时间,倒不如让孩子多写点题,我刚刚找王老师要来了竞赛题的电子版,才打印出来。”

好几份竞赛试卷被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暖黄的台灯在白纸黑字间流溢着灿烂的金黄色,黑字仿佛正在燃烧一般。

柳溪行看着试卷,眨了眨眼,机械地戴上了眼镜,好似给自己戴上了什么封印一样,铺天盖地的涩意一下子充斥着整个眼眶。

过了好一会儿,他都保持着双手自然垂下的状态,根本不提笔写字。

他这样抗拒的态度,母亲都看在眼里,但并没有像父亲一样训斥柳溪行,只是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桌上,温柔又不容拒绝地说着:“阿行,你资质一般,不过这也是没办法强求的事,我们就只能靠努力了。妈妈要求的不高,咱们明天早上至少要写完一份吧?”

说完这几句轻飘飘又残忍的话后,母亲就拉着父亲走出了房门。

房门渐渐掩上,也盖住了父母的争论声,柳溪行只依稀听见一两句。

“当初还不如不生他!天天板着一张脸,这像什么样子!阿溯以前哪这样?哪次那些教授见了面不夸他的?”

“好了好了,孩子还小,不懂事。”

尽管听了很多次,但每次都不可避免地受父母影响。随着声音渐息,柳溪行心口上的肉仿佛是在荆棘丛里滚过一般,不是火急火燎的疼,而是丝丝麻麻的痛感,一点点弥漫至四肢,直至冰冷。

柳溪行微微扯了扯僵硬的嘴角,认命般地拿起了笔筒里的签字笔,眼神瞥了闹钟,短短的时针不知何时已经指向了“11”。

再一侧头,那扇被高大书柜遮了一半采光的窗户外,隐约能看见朦胧的月光,雾气腾腾里看不见月亮全貌。

他想,要是快的话,写完这份题,他就能见到明早的太阳了。

慢的话...

算了。

秒针“哒哒”走着,笔尖也随之“沙沙”作响,直到写到一小半时,柳溪行遇见了一道极难的题,笔尖一顿。

夜深了,思维凝滞得厉害,祸不单行,眼皮也越来越沉。

这样死寂的卧室里,唯有胸口的心跳一声比一声更为急促。

霎那间,疼痛感席卷全身,疼到痛呼的力气都无。

柳溪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想要起身,然而一瞬间,他的身子一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签字笔从指缝间跌落,摔在试卷空白处,画下了歪歪扭扭的线条。

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终于合上了。

好累。

“咚”地一声,精疲力竭又透着稚气的脸颊倒在了满桌的草稿纸上。

这样年轻旺盛的生命为密密麻麻的数字、字母耗尽了最后一点精力。

此时,无月,无日,只有囿于一室的台灯,和不断往复的时钟。

第二日中午,房门开启后,进户的却不是阳光,而是一声谩骂。

建宁二年,深夜,吴国皇宫。

才堪堪初冬,金碧辉煌的云华殿内便早早点上了碳,泛着清香的暖气盈于室内,每个人脸上都浮着红云,但没人能真正感受到暖意,彻骨的冷气似是猛兽一样盘踞在心口,久久不散。

殿里跪了一长串的宫女太监,为首的几个太医半跪在床边,双手颤颤巍巍地往小孩羸弱的身上扎下金针,冷汗不断从额角流下,有几滴落入了心如死灰的眼里。

他们的生死全系于这孩子身上。

整个殿里唯一直挺挺站着的只有安贵妃一人,明艳的脸上满是厉色,她一只手紧紧攥着手帕捂住心口,另一只手指着跪了一地的人,咬牙切齿地骂道:“要是治不好十二,你们今日都得给他陪葬!”

她的声音不大,却含着强烈的杀意,其余人闻之越发安静,连喘气声都不敢有。

他们很清楚安贵妃真能做得到。

跪着的众人低着头,看见自己被笼在烛光里的影子,在生死关头里都没空抱怨,只是无比希望榻上这个孩子能好好活着。

至少别今日没了啊。

郝太医紧紧注视着榻上的十二皇子,他没甚血色的小脸透着浅浅的灰色,呼吸声微弱得还不如一只病猫,情况凶险异常。

十二皇子本就是先天不足的早产儿,长在皇宫里从小锦衣玉食,本该能好好养着,断不至此,但不知为何十二皇子总是多灾多难,身上这病就没消停过,一次次的病痛不断消耗着他单薄的身子骨。

独子总是多病,引得脾气本就不好的安贵妃这些年气性越发大了。

安贵妃总是怀疑有人暗害十二皇子,因此云华殿这些年里宫女太监都换了十几批。

已有幼孙的郝太医其实也能理解安贵妃的爱子之心,但是这不代表他就能接受自己近在咫尺的死亡。

无他,十二皇子的脉象实在太弱,从搭脉起,郝太医就料到自己多半是活不过今夜的。

啊,吾命休矣。

随着指尖最后一根金针的扎入,郝太医终于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若是这针还不成......

郝太医不敢多想,亦不能多想。

许是金针的威力,又许是太多人的信念汇集于此,榻上小儿的睫毛竟然开始微微颤抖。

地下的宫女太监极度畏惧死亡,惶恐不安,感知极强,似有所感,纷纷抬首,屏住呼吸,望着十二皇子的方向。

他可一定要活着啊。

过了一会儿,在众人期望里,小儿那双如宝石般明亮的眼竟然缓缓睁开了。

明亮的烛光映在他的眼里,宛如水中的一轮明月。

蓦然,小儿痛哼了一声,微微侧过头,从垂下的珠帘缝隙间看见了跪了一地的黑脑袋。

是在医院吗?还是在梦里?

眼睛再往上瞧,入目的是繁复精美的雕花床柱,这绝非现代医院能有的装饰物。

柳溪行意识有些混沌,不过他还记得自己之前心口那一阵剧烈的疼痛,合眼前只觉自己应当是要猝死了,怎么会躺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房子里?

太奇怪了。

还是说,其实他就是在医院里,眼前的一切都是幻想?那些年吃下去的“聪明药”,终于让他的脑子彻底坏了?

那...其实也不错。

不过,床边跪着的老头儿一身古装,又是诚惶诚恐的模样,难不成是他的病友?

“这是...哪...儿?”柳溪行对着榻边跪着的太医问道。

他艰难地调动嗓子,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串断断续续的音节。

虽然声音过于沙哑,但也能明显听出来这是专属于小孩的不辨雌雄的稚嫩童声,而非自己变声期后的低沉嗓音。

柳溪行一惊。

他就算真被父母逼疯了,也不会幻想自己成了一个小孩。

没人比他更讨厌做小孩了。

还不等他想明白,铺天盖地的声音好似飞虫一样“嗡嗡”地挤进耳朵里,各种音色搅在一块,互相争先,不肯相让。

听得最清晰的是一个无比沧桑的男声,他像是溺亡的人总算喘过气来了一样,如蒙大赦一般地感叹着:“十二皇子总算醒过来了…...我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呵,我说怎么吴庸那个老家伙近日里看着啥事没有,还非要称病在家呢!”

紧接着是道刻薄又尖利的女声,不难听出几分幸灾乐祸:“哪儿都不知道?不会烧傻了吧?要是真傻了就好了,看安贵妃往后还能不能那么嚣张呢!”

还有怯生生的、宛如细蚊一般的声音:“我真的再也不想伺候小皇子了...还不如让我去做个洒扫丫头,至少还能活着啊...这么折腾几回,谁还能受得了...”

“好吵......”柳溪行难受得直皱眉,随声音而来的是太阳穴处密密麻麻的尖刺感,这样微弱的痛楚却绵延不断。

实在太吵了。

柳溪行轻哼一声,微微侧头去寻声源,可附近那些人垂着脑袋,低眉搭眼,嘴巴却是一动不动,紧紧抿着,连道缝隙都没有,同样奇怪的是他们恍若听不见这般吵闹的声音。

不是他疯了,是这世界癫了。

物理学不存在了。

声音不再需要靠物体振动产生了。

这是柳溪行再次昏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珠帘外,爱子心切的安贵妃却没有在柳溪行醒来时就立刻围过来,反而一直侧着站在一旁的视线死角处。

此刻,安贵妃见柳溪行又晕了过去,气势极足,叉着腰骂道:“郝太医你还傻楞着做什么?!”

不过话语里的怒气明显少了不少。

“还不赶紧给十二把脉、针灸、开药啊!这些难不成还要本宫来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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