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水一把泼在病恹恹的脸上。
谢长厌冷得一激灵。
他睁开眼坐起来,双手紧紧攥着凉被。
口鼻间的窒息感消失了,怎么回事,他不是落水了吗?
谢长厌眉峰微蹙,看见一旁的侍女端着一碗空了的茶盏。
发霉茶叶的香味还萦绕在他的脸庞、发间。
还有些许茶叶梗粘在了他的嘴角。
他伸舌轻轻舔了一口,梗被卷入口中,嚼起来苦得发涩。
谢长厌又斜斜看了一眼侍女。
这一眼,恰好与侍女窥视他的眼神对上。
侍女呼吸微窒,一瞬间像是被毒蛇缠住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侍女一惊,失手没拿好茶盏,眼见茶盏就要掉下去,却被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接住了。
谢长厌声音有些嘶哑,低得很:“拿不好,就不要拿。我的东西你赔不起。”
侍女腿一软,竟是下意识就想要跪下去,如同乞求家主原谅一般作为。
可这谢长厌往日里不是这样的啊!
以往泼就泼了,他吓得起来,不过是瑟缩着脖子,蜷在被子里一言不发。
路过的蚂蚁都可以踩他一脚,踩完还能拿被褥擦擦鞋底。
今日他是怎么了?
侍女心如擂鼓,不敢去细看谢长厌的脸色,低头看着地板上四溢的茶水,溅得她心瓦凉。
她只觉得,谢长厌再多看一秒,她就要真的跪下去了!
“芫荽,还没好吗?”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传来。
芫荽舒一口气,找到救星般急忙回道:“夫人,他……小公子醒了!”
“醒了就扶出来,还要我亲自来迎吗?”
这声音由近及远,并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声,穿过重重帐幔,踩在凉意十足的木板上,终于来到谢长厌跟前。
油烛堆叠如雪浪,丝丝缕缕的光线落在这狭小昏暗的小房间里,窗户不合时宜的嘎吱嘎吱作响。
谢长厌环顾一周,确认这就是他住了多年的地方。
再定睛看那气定神怡的贵妇人。
精致华美的头饰也压不弯她天鹅般的长颈,嘴角含笑,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笑容,恰到好处,不失礼貌的同时,又有当家主母的不怒自威。
哪怕现在没有外人,她始终也是这副得体的模样。
香君夫人,慈香君。
乃是谢长厌生身母亲慈文君的亲姐妹,谢长厌如今世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最亲近之人。
文君夫人擅文,文采斐然;香君夫人擅香,调香精妙。
慈家有双姝,并蒂莲花开。
正是这层关系,圣主才将谢长厌托付给了她。
香君夫人与丈夫司徒洪璋育有二子,长子如今在澜京城,幼子便是那作恶多端的司徒宇。
谢长厌知道,她一年四季只穿绣着牡丹花纹的衣服,冬日是白雪塔,春日是玉楼春,夏日是紫重楼,秋日是金桂飘香。
而今日,香君夫人穿上了乌金耀辉花纹的衣裳。
这是招待贵中之贵的贵宾所穿的。
隆重至极,想必肯定不是为了迎他谢长厌的。
犹记前世,小小的谢长厌抬头总是只能看见她微微扬起的下巴,因为她从不正眼看他。
哪怕那年小人当道,她这个主母斗得失败,被剥去这一身牡丹,隔着院落古朴花窗,谢长厌察觉她在远远望着自己,抬眼看到的也依旧是那庄重绷紧的下颌。
今夕是何年?
谢长厌低头看自己的手,动动自己的腿,还能动,能站起来。
虽然满手冻疮,但还没有溃烂到无法愈合的地步。
他渐渐回忆起往事,自己好像回到了十五岁的这一年。
一身豆绿单衣,凉薄得很。
冷得他鼻尖发痒发酸。
不似瘫在轮椅,毫无知觉。
前世如梦,但却痛得刻骨铭心。
他绝不会让同样的事重演一遍。
谢长厌扯起嘴角,模仿对面的女人,也笑道:“姨娘,好久不见。”
这个笑容……
僵硬得让人有点恶心。
慈香君眼神微动:“日上三竿,你还在这里发梦呓。真是……榆木。”
“还不快起来,元家的人已经等在门外多时。你还在这里耍什么谢家的威风?”
慈香君总噙着嘴角温润的笑容,对他说出最冷的话。
如果谢长厌是个聋子就好了,任谁只看着慈香君的笑容,都会误以为她是个体贴大方的香君夫人。
司徒家的主母,温柔芳名远扬四方。
却照拂不了谢长厌一点。
谢长厌脑子还疼,怎么又扯上关系了:“元家?”
慈香君继续笑,语意森冷:“呵,你的好母亲为你费尽心机结下的姻亲。说什么文人风骨,混不过是使手段攀上高门显贵,一如攀上当年的谢家。”
她看着谢长厌,眼尾不自觉上挑,有些得意道:“到最后都不会落到好下场,死的死,伤的伤,废物,依旧是———”
“啊!”
香君夫人尖叫一声,只看一道黑影向自己袭来。
顿时花容失色,想要后退避让。
咚!啪——
一碗茶盏狠狠摔在了慈香君的面前,碎裂纷飞。
可她却不慎踩着自己的衣摆,无法再停下动作,手臂挥舞滑稽得像落了水的猿猴,推倒一众屏风摆架。
谢长厌连忙起身,抓稳了慈香君的手,让她不至于跌坐,有些懊恼道:“姨娘,你没事吧?芫荽你怎的这般不小心,茶盏都端不好!”
芫荽也吓一跳,解释得苍白:“刚刚明明是小公子你扔的!”
慈香君甩开谢长厌的手,怒道:“你?!”
“何事发生?!”
浑厚有力的声音响起,听闻屋里的大动静也顾不得主客之礼,朝屋内走了几步。
元家的掌事元伯川,这便是今日司徒家的贵客。
谢长厌含笑,提高了声音:“无妨!姨娘心善,不过是看我口渴,叮嘱侍女给我倒杯茶,不慎摔了杯盏,元掌事不必担心!”
这一句堵得慈香君哑口无言,她不能当着元伯川的面和谢长厌撕破脸。
毕竟对方就是因谢长厌而来。
那元家大小姐,也不知究竟是搭错了什么神经,对这门不着调的婚事很是上心。
每月惯例便派她门中大掌事元伯川,给谢长厌寄来书信。
对,为一封书信,浩浩荡荡不远千里,就是为亲手送上她一封亲笔的问安信。
如今那浩大阵势还堵在司徒家的门口,司徒洪璋今日不在家,便只能由慈香君接待贵客。
哪怕只是一个掌事,慈香君也不敢轻易怠慢。
千百年来,世家位列流转,唯独元家屹立榜首不倒,没有人敢得罪元家的人。
慈香君也不例外。
慈香君敛容正色道:“是了。元掌事还请留步稍等,长厌已经醒了,我再稍整衣裳便来。”
碎片划破了她华美衣裳,心疼得很。
谢长厌心知肚明,慈香君不止是不敢得罪,每回给元家队列塞的东西也是满满当当,她是在讨好元家,带着那回回都出现的司徒宇。
前世,司徒家想换门亲事这件事,谢长厌始终任由他们做主安排,无所谓,反正他本来也活不长。
这一世,不行。
元家的床榻上躺着谁都可以,但绝不能是司徒宇,或者任何司徒家的人。
谢长厌握紧了慈香君的手,轻快道:“我娘当年与元家夫人结秦晋之盟,是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厮杀敌人之时,而不是在这黄墙灰瓦之间,生怕一件不得体的衣服都会得罪人。”
慈香君第一次听到谢长厌这般说话。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谢长厌竟然敢这样和她说话?!
谢长厌松开她的手,掸去慈香君肩上尘埃,无辜道:“姨娘,你怎么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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