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厌接过笔,顺手将芫荽扶起来,煞有其事道:“你能了悟,甚好。”
“那就劳请东家了!”元伯川听得汗颜,上前急忙拽走芫荽,“走啊你,别在这儿烦东家了。”
他恨不得把这个侍女拖得更远点。
慈香君却急了。
谢长厌这一通请神送菩萨的操作,乱七八糟就把事搅黄了。
不让芫荽写,谢长厌自己写?!
谢长厌不会是打算,现在就把这些年司徒家对他做的事告到元家大小姐那边去吧?
看元家大小姐这每月一巡的架势,可是把谢长厌放在她心尖尖上的待遇,这要真让她知道了,他们司徒家如何是好?
“长厌!”慈香君上前一步,“还是不要勉强自己吧。”
元伯川挡在她身前,摇头道:“请夫人留步。”
元伯川满眼佩服,示意道:“东家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作为小姐的信使,也将会捍卫东家这份心意到底!”
微风吹过,如此酷暑时分,慈香君却起了一身寒意。
谢长厌正襟危坐。
慈香君将衣袖都拧了几圈。
元伯川挑眉,看那谢长厌神色凛然,长发翩翩,颇有风骨。
只是……
只是他提笔的姿势也太怪异了吧。
不像握笔,倒像是捣花椒的。
谢长厌才不关心元伯川怎么想的呢,他蘸起浓稠墨汁,笔尖落下。
一笔一划,他写得辛苦,时间漫长。
把他的思绪都拉扯到幼时记忆。
香君夫人大发慈悲要他跟着司徒宇去读书。
他很珍惜这个意外得来的机会,坐在最末的角落里。
他用的墨是最次的,化开后味道刺鼻难忍,引得身子骨弱的他老是咳嗽。
他一边强忍咳意,一边提笔写字,用了比别人半柱香的时间才交上去一篇春蚓秋蛇的文章。
堂上教书先生气得发抖,说从未见过这么丑的字,朽木不可雕也!
大手一挥,在他的文章上写下遒劲有力的大字,不许他再去学。
他回去跪坐在前,头低着。
香君夫人总是淡淡的脸上,便浮现出一抹嗤笑,慢慢研磨调香的香料,轻声说:“龙生龙,凤生凤,我的好姐姐生的儿子当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芫荽,还不这东西拿去撕了,别脏了我刚配好的绫罗香。”
“你去告诉先生,谢长厌是我的亲外甥,没有让他不读书的道理。”
“既然谢长厌不听话,扰了先生清净,那从此以后,他便站在学堂外听讲,这样先生眼不见心不烦,也不会气到身子了。”
谢长厌便站在学堂外,寒来暑往,站到一棵笔直的树慢慢倾斜了影子。
他的身体不容他站如此长的时间。
谢长厌脸色发白,在晕倒前又默默回了小破屋。
先生上完课出来看见空无一人,见他坚持不了,回去坐在全城最大的茶楼里饮酒,喝得醉醺醺告诉大伙,那寄住在司徒家的谢长厌小儿实在是惫懒,屡教不改,不识大体!可怜那香君夫人一腔善心谆谆教诲!
从此,他便在无人在意的时候,又回到一个人在小院子里蹲着自学。
没有笔墨,便用树枝一点点戳着黏土在地上画浅浅的痕迹,慢慢地写。
没人教他握笔的姿势,他习惯这么写了。
谢长厌写到后面,唇色都苍白许多,额间虚汗一股股往外涌。
再写下去,眼见就要中暑了。
可他就是写得极其认真。
元伯川生出一种感觉,恍如看见婴儿第一次尝试独自站起来蹒跚学步的样子。
极其珍惜,向人世间初次走去的这一刻。
元伯川震惊他的定力。
谢长厌终于在晕倒前的最后一秒写完了。
慈香君比芫荽还快,向前一步弯腰扶住双眼紧闭的谢长厌。
她趁机偷偷扫了案桌上的信件一眼,“惠书敬悉,拳念殷殊。汝见此信……青州繁花似锦,甚盼与汝共赏……书不尽意,谨付寸心。”
元伯川手速极快,珍重般将信双手拿走。
“我一定会将此信送达。”
此话是对晕过去的谢长厌说的,看都没有看香君夫人一眼。
慈香君看着来去匆匆的元伯川,心中有点恼他元家真是礼数不周,仗势欺人。
转念又想起那封信。
她仔细回忆文字细节。
一封很普通的信,写来写去无非就是你很好,花很美,期待和你一起追。
看来他还是没有胆子告发她司徒家。
慈香君松了口气,轻笑道:“废物,还真是高看你了。”
慈香君放开搀着谢长厌的手,任他咚得一声倒地。
*
青州城外有一胜景,瀑布飞流聚成巨大湖泊,碧玉翡翠般的莲叶东至悦陵,西接琼山,七色荷花绽放满池,香气袭人,灿如云锦。
碧波荡漾,湖中有金光璀璨,晃得人睁不开眼。
一艘画舫在湖面悠然停泊。
船身雕梁画栋,金粉勾勒出繁复精美的线条,双鱼嬉戏的图案刻于船身,栩栩如生,熠熠生辉。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往日游客众多的热门踏青赏玩之地,今日却全为这一艘画舫封了全场。
更不会想到,什么样的手段能够把这样一艘与青州格格不入的奢华画舫搬入这天然雕琢的美景。
叫那青州的文人才子看了,可不得好好吟诗,将这个骄奢淫逸的做派贬斥至日暮时分还不尽意。
画舫上的人毫不在乎。
一双纤白素手毫不怜惜地折下一枝粉嫩荷花,递给端坐在鲛绡软垫的白发少年。
她勾起那束系着五彩长命缕的白发,试图编一个小辫,将花系在其间。
“珩儿,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这株荷花总该要了吧。”
白发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行事举止却沉稳得多。
他冷冷地看着散在四周的稀奇玩意,红珊瑚都丢在了最远边,自己的脚边甚至还有个小小的拨浪鼓。
白发少年说道:“这些东西不适合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利落短发被风拂过,些微凌乱地掩住他眉宇。
但却遮不住一点他眼中的冷意。
白发少年带着风霜裹挟的语气道:“还有,不要再叫那个名字。”
“我有我自己的名字。”
“江司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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