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春光

晨光熹微,日光从云层间隙坠落,铺了一地碎银。

万朝宫阙在朦胧中渐显巍峨轮廓。朱红色的宫门缓慢开启,沉闷悠长。

一众大臣身着庄重朝服,或执笏板,或捧奏章。宫门已开,大臣们低声交谈,鱼贯而入。

“温大人,听闻前几日太女殿下上奏参了治粟内史郭卓?”御史中丞同温从珂并肩而行,低声问道。

温从珂将纹着祥云的官袍下摆撩起,迈上台阶,“正是。且看今日陛下旨意罢。”

行至大殿之前,众大臣整肃衣冠,敛容屏气。

大殿高耸入云,雕梁画栋,金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飞檐斗拱间流淌着皇家之气。

青鼎钟鸣沉重响起,大臣们入殿后分班而立。

文臣在左,武将在右,参政的皇子龙孙立于前列。太女、洵亲王亦在此列。

殿内众人静默站立,齐齐望向最高位那空荡的金銮御座。

片刻后,贴身公公将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从殿后搀出,将他扶上龙椅。

皇帝年迈、憔悴、消瘦。

额边银丝束起,头戴冕旒,珠帘之下的龙面干枯蜡黄。

唯有那一双鹰眼锋利,冷切透骨,好似一眼便能看透旁人心中所想。

龙袍金线细密,纹的是沧海绣云,九龙腾天,日月双辉。

奈何华衣之下空荡干瘪,竟撑不起这威严庄重的皇袍。

大臣们齐齐下跪,磕头齐声道:“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俯瞰众臣叩首,乌紫的唇极轻地向上抖动了一下,“平身。”

众大臣纷纷站起,持笏静立,待皇帝开金口。

皇帝声音沙哑,“众爱卿有何欲禀?”

此话一出,便见着银白窄袖锦袍的洵亲王出列,双手持笏遮面,下跪叩首道:“臣,恭请陛下降罪。”

大臣们闻言,纷纷交头接耳。

洵亲王咬牙,“前几日太女殿下上奏参郭卓一事,微臣已有耳闻。”

“郭大人乃微臣当年提拔,未曾料到他如今利欲熏心,竟敢徇私舞弊,贪赃国税。”

皇帝掏了掏耳朵,眼珠转了转,隼目一错不错地盯着洵亲王的高冠。

料是为了请罪而来,他今日戴的冠一派素净,并未嵌玉。

他又看向一旁的太女,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来。

太女身着云水细纹蟒袍,削肩细腰,发冠缀玉,身姿秀逸,正静默立于一旁,面上无悲无喜,眉目冷峻。

与她生母惠孝皇后的温婉贤淑截然不同,倒是与自己更像。

皇帝咂了两下,又转了转眼珠,目光移回洵亲王身上。

“实乃微臣监督不力,臣恳请陛下降罪!亦请陛下重罪郭卓,以儆效尤,以保万朝政绩清明,江山永存!”

洵亲王高声请罪,头颅自始至终伏于地面,一派恭谨模样。

皇帝抚了抚自己的下巴,拖着声道:“温相,你觉得呢?”

温从珂持笏出列,躬身行礼,“洵亲王及时思过,行不偏袒,谦逊恭谨,可见品性端直。”

“如今郭卓犯下大错,数年为官,贪污之财亦不是他一人能消受的。”

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洵亲王,意有所指道:“洵亲王既亲自请罪,不若就令洵亲王来查,这多年来的朽蚀国库之财,藏去了哪。”

他恭敬道:“亦是将功补过。”

此话一出,大臣们鸦雀无声。

明眼人早已看出了其中猫腻。数年来洵亲王与太女争权夺势,不过暗流涌动。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丞相一言,矛头直指洵亲王贪污受贿,出手又准又狠,便是将这事搬上了台面。

圣意难以揣测,大臣们摸不准皇帝如今中意人选,亦不敢胡乱站队。

现下丞相既以退为进,也是在让皇帝表态,究竟更向着谁。

朝堂静谧无声,大臣们纷纷抹去额边冷汗。情势严峻,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洵亲王惊惶抬头,目光怨恨,如寒针刺向温从珂。

他眼中血丝便布,唇边咬出了鲜血。

京兆尹见局面不对,连忙出列行礼道,“陛下,此事不妥,有待再议。”

皇帝躺靠在龙椅之上,一派看热闹的架势,“哦?你说说看。”

京兆尹吞咽了下,沉声回道:“洵亲王已识得自身之过,今特向皇上请罪,便要与郭卓避嫌。”

“此事若使洵亲王来查,岂不失了公正。”

皇帝听了这话,满意笑道:“没错!此事不好,不该让洵亲王来查。”

温从珂闻言,却也不恼,恭敬行礼,退回列中。

好似刚才那番言论不过是轻飘飘的试探,蜻蜓点水般,没了下文。

“此事,便交给御史台去办。”

皇帝金口玉言,一旁的御史中丞连忙出列领旨。

“洵亲王用人不慎,监督不力,便罚……”皇帝枯瘦的面颊抖了抖,精明的目光在洵亲王身上流转,“罚禁足一月。”

洵亲王连忙谢恩领旨,退回旁列。

他松了口气,目露得意之色。

果真如皇姐所说那般,皇帝并未重罚自己,那是否便代表,皇帝更意属自己?

可下一秒,他便听见皇帝道:“太女……郭卓是你上奏参的,你来说,如何惩处?”

崔秀不卑不亢道,“郭卓既已革职下狱,那便将其家财收归国库,其余……依法惩处罢。”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那这治粟内史的位置,你可有人选推荐?”

崔秀持笏躬身道:“儿臣荐江城郡丞姜舟。”

她声音清透,掷地有声,“此人心系百姓,清正廉洁。莅任一载,兴修水利,修筑道路,江城吏治清明,百姓仓廪充实。”

洵亲王闻言,轻蔑嗤笑出声。

崔秀在犯什么病?把自己的人端了,居然就选了个上任不过一年的郡丞来替,真是令人笑话。

皇帝怎会应允?

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皇帝颔首道:“便听你的。”

洵亲王瞠目结舌。他连忙上前道:“陛下!万万不可!”

“治粟内史一职事关重大,竟让一小小郡丞来替,能力暂且不论,这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他叩首道:“望陛下三思啊!”

大臣之列,有人跟着一起叩首,“愿陛下三思!”

崔秀观此情形,缓声道:“诸大臣且看。此为姜舟于一周之内勾稽而成的各州岁末政算计簿。”

她将计簿从袖袋中取出,“若臣未记错,往年每逢岁末政算,郭大人便需耗费两月有余,方成计簿。”

“此前臣便深感疑惑,为何耗费如此漫长时日,呈上来的计簿却仍旧模糊笼统。”

“如今方知,原是其中藏污纳垢,暗生诸多猫腻。”

“郭卓下狱,今岁国库收入竟比往年陡增一番不止。姜舟已于此计簿中多次核算。料想亦能……”

崔秀侧目,带着嘲笑的意味,瞥向洵亲王,“亦能帮助御史台查明,郭大人那贪腐之财究竟去了哪里。”

洵亲王闻言,眉眼狠厉,双目赤红,恨不能将崔秀千刀万刃。

皇帝拿了计簿,细细阅过,便一拍大腿,大笑道:“好!好!此人颇有才能!”

洵亲王双眼一闭,几近晕厥。

他颤抖着,等待着皇帝的重新裁定,却见皇帝高兴得似乎忘了这件事,“朕见万朝海晏河清,国库充盈,料想定是天佑我万朝!”

众臣子齐齐跪下,“天佑我万朝!”

皇帝眼神一转,“朕欲除夕之夜兴办夜宴,邀满朝臣子携家眷同乐。这事,便交由阿秀你去办!”

崔秀行礼,“儿臣领旨。”

早朝已散,众臣子自含元殿往外出,纷纷低声密语,亦是揣度不出皇帝的圣意。

“陛下这究竟是……”

“我看陛下还是更属意太女殿下,竟对殿下所荐之人不疑其用呀……这不是默许太女殿下培植势力么?”

“我看未必,陛下若向着太女,为何不重惩洵亲王?分明是沆瀣一气贪赃受贿,竟只是罚了禁足……”

“圣意真不是我等可揣测的……”

崔秀迈出殿门,理了理官袍。

她正欲离开,却见崔玄快步行至她身侧,阴狠一笑:“贤侄真是迫不及待,抓着机会便把自己的人往上推。”

她颔首,“谢皇叔夸奖。皇叔给的机会,侄儿自然得抓住。”

崔玄磨牙凿齿,却又闻崔秀笑道:“一月无法见到皇叔,还望皇叔珍重自身。”

他望着崔秀离开的背影,脸颊肌肉抖动,目呲欲裂。

温府内。

温从珂与姜舟一早便去了宫里,午时未回。

温澜生坐在几案前翻阅着手里的话本,心下暗忖。

依照前几日的推断,这两日宫里恐生大变。

再过十日便是除夕,她得抓紧时间。待今日姜舟回府,她再去磨上一磨,恳请她为自己搭线。

【想什么呢。】

正想得入神,却冷不丁听这慵懒女声在耳边响起,温澜生惊得没拿住话本。

话本落在地上,封页朝上。

【宜春……记?】

春芝怕温澜生在府里呆着无趣,偶尔会去市上采买些有趣玩意儿给她解闷。

这话本便是温澜生从她买的众多话本里随意抽出的一本。

不过脑子里尽想事去了,写的什么倒也没留心。

温澜生拾起话本,“嗯,你看过?”

祝绥的声音变得耐人寻味,【这话本讲的可是……两个女人……】

温澜生刚拾起话本,闻言,又没拿稳。

话本再次掉落在地。这次,书页翩跹,最后停留在某页绘图上。

绘图里,春光无限,两女子衣衫不整,搂抱在一起……

温澜生刚好瞥见这图,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你爱看这个?】祝绥的声音如同一粒石子,投进她脑中平静的湖,炸起一片涟漪。

温澜生脸颊倏地浮上红云。她连忙将话本倒扣,磕磕巴巴道:“我没……不是我……”

祝绥坏!就知道逗小猫!>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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