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小院处,秦忘冬第一件事就是唤长风取来大衫,褪去繁重的朝服。
批上大衫,他又提笔,立于窗下,静静沉思接下来的事务。
再有两天他和祝正衣便要前往崎州,路上诸如餐食事由自有王府接应,其他的……
秦忘冬从怀中掏出那枚红玉指戒,这是那天祝正衣扔给他的。算是一种,信物互换?
这么想着,他竟然莫名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不过是互相掣肘罢了。
他安慰自己道。
复仇固然重要,可他也看不得百姓受苦受难、求告无门。
他的仇是他的私事,家国百姓却是同样重要的。他从小便被师父和父亲教导:在其位,谋其政,行其权,尽其责。此前,他常因为这样的观点而痛苦。
他总觉得,是不是祝正衣也这样想得呢?
是不是因为,他们全族性命不抵那狗皇帝一人重要,所以身为郡王、身为王爷,他才果断的放弃了谢氏,只救了他、只来得及救了他呢?
秦忘冬不止一次的在恨与和解中崩溃。
最后,他想通了。
祝正衣身为郡王,或许他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但从结果来看,他没有这样的识人能力,最终回旋镖扎在他自己的身上。
而他自己,如今也是在做他认为对的事情,到底是对是错,他无法窥探未来。但他知道,既然祝正衣眼神不好,那他就要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
而偿命,是他给他留下的体面补偿方式。
复仇和保家卫国,根本不冲突。
他不需要纠结不需要为难,只要去做,做了,自然就知道对错。
对了,谢族得美名,祝正衣和这些该死的狗官狗皇帝皆要偿命。
错了,那他这条早就该跟着谢族一同死去的贱命,便同去阴曹地府赔罪便是。
对错无惧,关键在于他做了。
秦忘冬摩挲两下红玉指戒,将它缓缓戴在指节上。
红艳艳的颜色挂在他白皙的指关节上,为他病态的白添染上一丝粉意。只要他低头,只要他垂下眼睛,就能看到这抹刺眼的红色,永远都在提醒他要做什么。
喉间痒意上窜,他咳了几声,胸膛剧烈起伏着。
秦忘冬任由自己沉浸在这种不正常的快意中。不知何时起,他只要自己身体受苦,心中便会好受许多。仿佛全族人的苦难都在以这种方式来加注在他身上。这样,才能无限减轻他心中的难受与无助。
他咬着唇,逼迫自己清醒几分。
秦忘冬,还不是时候。
起码现在,一定要有个健康些的身体。
等到了崎州,他要助祝正衣做出一番功绩来。
一是为了让祝正衣认可他,二是为了给圣上知道,有他和没有他是不同的。
祝正衣只要有了功绩,圣上一定更加气急败坏,届时不管自己是否真有观星的本事,只不叫祝正衣更好过,圣上就一定会拉拢自己。
游转在二人中间,百姓,他要救;家国,他要保;仇恨,他也要报。
就凭他,凭他这副病体。
他要将这些狂妄自大的、高贵的皇室,通通玩转在手心。
他抚着胸口的五指狠狠攥着,在胸膛留下深深的指印。他又痛又快意,最终放下胳膊,坐回窗下。
缓了缓,秦忘冬洋洋洒洒写了两篇诉说本心的帖,喊了长风:“一封送入宫内,专呈于圣上,好叫圣上得知我真心。”
长风应下,偷偷瞄了一眼另外一封没有区别的帖子。
秦忘冬饮口茶,轻描淡写:“这一封,也送入宫内。”
长风:“……?”
他时常觉着,自家公子被生活磋磨刺激的狠了,已然与常人不同。
咳,其中深意,许是主子另有缘由也不定。
他没再多嘴,只默默下去寻人手办差。
暑气甚烈,街上的道路仿佛都被蒸汽扭曲着。
行人三三两两,时不时过去几匹快马。
王府却悄然飞进几只信鸽,两只是用来引人耳目,另外几只分别绑着不同的暗语消息。
其中一只信鸽被抓了奉于祝正衣跟前。祝正衣随手取出来,打开看了几眼。
“呵。”他轻嗤。
抓鸽子的那小厮心头一跳。
他可看过不老少话本子,一般来说,主人家这个样子,恐怕有灭顶之灾。
他犹犹豫豫,又支支吾吾。
最终,他狠狠掐了掐鸽子的翅膀,大着胆子问道:“王爷,可是不妥?”
祝正衣轻飘飘睨他一眼。
“若你养了只对谁都摇尾巴的狗,该如何?”
那小厮低头琢磨。
“回爷的话,傻狗啊,一般都这样。”他抬头,看见祝正衣黑沉的脸色,话音一转:“不过若是这狗真这么分不清里外,多半是没调教好。训犬和驯兽没啥区别,无非就两种法子。要么喂,喂熟了自然听话;要么打,打怕了也不敢忤逆。”
他真当王爷是养了个什么狗啊猫的解闷儿呢。
富贵人家,总有几个愿意斗鸡斗蛐蛐的。
斗犬的么,虽不常听,但约摸也是有的。
祝正衣盯着信纸。
打是打不得。
喂么……
“无痕。”祝正衣唤。
不知从哪里,眨个眼的功夫,无痕已经在跟前行礼了。
“那帖子,可拦截了?”
“是,还未送进去。”
“放进去罢,前往崎州的马车要软些大些,明日一早便出发。”
“……”无痕表情怪异的皱了皱眉,“是。”
可能…可能王爷回京久了,知晓享受了罢?
也无可厚非,毕竟边关太苦,王爷金尊玉贵,合该享受享受了的。
他应声便要走。
祝正衣又唤住他:“你…”
无痕静静听着吩咐。
“你上次做事做的好,听无影说还受了伤,可有大碍?”
“谢主子关怀!小的已经大好!”
瞧瞧,他家王爷回了京,还知道心疼人儿了!
“你是本王最中用的左膀,要养护好身子。此行前往崎州,便叫几个医术好的府医一同随行罢。”祝正衣垂下眼假寐。
“劳王爷记挂小的,小的真的无事,怎敢劳烦诸位大夫遥遥相随!”
无痕差点感动的想磕头,恨不得放话再不要奖赏银子了。可一想到老婆本还没攒多少,又吞了回去。
祝正衣:“……”
没眼力见的东西。
他眉心跳了跳。
又道:“既如此,拿了帖子递宫里,本王要面圣。”
府医的确不保险。
崎州灾祸不断,又有疫病,此去赈灾哪有不带太医问诊散药的?
这笔银子他自是出得,可若就这么白白出了,抬得是他那好皇兄的名声。
不如他自请太医,想必他那抠门的皇兄必定不乐意,他再稍作运转,吹吹风声……
——白得的好名声。
一旁不小心听了半晌的小厮更欲哭无泪。
早知他该偷偷退下的,这下听了这几耳朵,是他该听的么?别今儿回了房,明儿便“失足落水”了。
他虽是个小厮,但平时听过的碎嘴和看过的话本不少。
这不一想便知道,王爷是记挂着那边那个身子弱病歪歪的秦安抚使么?
欸,好像也不对。
何来的惦记着?王爷是男子,秦安抚使也是男子啊?
莫不是……
莫不是!王爷对秦安抚使……
小厮脑中犹如烟花炸开,是啊,是了!
谁说男子与男子就不可互相欢喜了?
可是,真可以么?
他琢磨着,预备有命活到这月月休,便去书肆寻一寻类似的话本子来看看。
不过,为啥是秦安抚使呢?
病歪歪的,一看就不好养活。
王爷仪表堂堂,要什么样的官家小姐没有。
再不济,我…我也勉强身强体壮来着。
他偷摸看了两眼王爷。
或许王爷是因为秦安抚使那手本事?
那就难怪了,男儿志在四方,府中都是签了死契的下人,谁不知道王爷想顶了那昏君。若是为了秦安抚使的本事,便也是了。
这小厮鬼鬼祟祟的眼神,祝正衣无视了好几次。
他不胜其烦,猛然回头盯向他。
他被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
“你刚刚说,训犬无非是喂熟或打服了。那驯兽又当如何?”
“驯、驯兽……”小厮下意识脱口而出:“自然是杀鸡儆猴,叫它见识到自己的铁血手腕,叫它知道尊卑。”
祝正衣沉默片刻,像自言自语道:“那若驯它之前,便叫它记恨上了呢。”
“这便不好办。”小厮道:“若是猛兽,最是记仇的。也许这一秒还假模假式的玩闹呢,下一秒瞅准时机,便会咬断人的脖颈。”说着,他缩了缩脖子。
“这种兽类最是兽性难消,非得狠狠磋磨,才能心悦诚服。若实在不行,便也只能放归山野,或是直接打死,以免夜梦中被它记恨反杀。”
祝正衣沉默听着。
半晌,他道:“你叫什么名儿?”
那小厮这才回过神来,诚惶诚恐道:“小的名叫喜东。”
祝正衣抿唇:“名儿不好,本王赐你名唤槐心。去找管家领赏罢,往后你便跟着本王身边伺候茶水。”
小厮瞪圆了眼睛,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福分。
他跪下行礼道了谢,离去的时候还在想,这到底是好事坏事?
他嘴笨,话又多,时常得罪人。不会哪天不小心说错话,被王爷发卖了罢?
不过跟在王爷身边当小厮,月银翻了岂止两番?
这比那些赌徒去赌馆子还赚呢!
他乐滋滋的去找管家爷爷。
说不准还能领得几件体面衣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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