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猎的龙化比虞洗尘想象中还要快得多,短短半息,被切开的左肩全被龙甲覆盖,那张摁进去的符篆被铺盖而来的龙甲撅断,只进去了半片!
符篆确实起了作用,但炸开的碎肉全闷在龙甲中,流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血迹。
虞洗尘手腕一凉,被龙尾紧箍,高举过头顶。
动作中,又拉扯到腰腹伤口。
疼痛到极致,那里已完全失去了知觉。
龙,蛟,还是螭,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所谓了,他杀不了这群得天独厚的种族。
於猎放在他喉间的手仍在颤抖。
他年龄太小,十三岁,此时还没走上魔族的路,沉稳的语气与气质完全不符,透出一种浑然天成的矛盾。
於猎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哑声道:“你不是虞洗尘,你是谁?”
虞洗尘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道:“没人……比我更是。”
“不可能,”於猎偏执地重复道,“他不可能从崖上跳下来追杀我。”
他有过剧情改变的妄想,只是随着剧情的不可打破,这念头也随之磨灭。
现在真有人改变了剧情。
一切都在向不可预知的方向进行,他是解脱了……吗?他可以不做魔了?他可以自由地活下去了?
这具身体里的灵魂,绝不可能是虞洗尘。
五张符篆就逼得他龙化自保,这怎么可能是那个花了少说五百张符篆才将他炸下悬崖的病秧子?
呼吸数个来回,於猎冷静下来:“我问你,你是不是看了一本书?”
虞洗尘以缓慢的频率向外咳血,脖颈一片血腻:“咳……我看的书……多了去了。”
他已不成人形,胸前,腰间,血迹干涸又出新,半身污迹,在疼痛的折磨下难以自控地发抖。
於猎:“为什么要杀我?”
虞洗尘:“你活着回来,肯定要来杀我,我……先下手为强……”
於猎怒道:“再不说真话我掐死你!”
虞洗尘费力扯起一个笑:“这就是……真话……你还要我……说什么?”
他说话间,腹部涌出的血多得快将两人淹没了。
“你肯定知道点什么,”於猎强压眼底狂躁,因虞洗尘的油盐不进毁灭欲激增,道,“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别考验我的耐心。”
虞洗尘瞳孔涣散,话音越来越弱,不停呕血:“你……不会……我身上……有你想知道的……再说了,我很弱……不用你,也快死了……”
於猎:“够了,闭嘴!”
虞洗尘:“你……真吵……怎么有……鸭子在叫……”
他说完这句,维持着这么个被人胁迫的姿势,昏迷了过去。
於猎:“留落。”
扑灭身上火焰的留落姗姗来迟,看到於猎身上未褪的龙身,战战兢兢道:“少主。”
於猎收回龙尾:“把他救活。”
他从地上站起,给帮虞洗尘处理伤口的留落让开位置,脸色十分精彩。
因刚被火符烧了好几次,烟熏火燎,钻了煤矿一般。
半晌,於猎僵着脸蹦出一句。
“留落,我说话像鸭叫?”
也不知树妖是如何做到满头大汗的,面孔青绿的留落满头大汗,道:“您……这……难免变声……孩子都这样……过些时间就好了……”
於猎一脸煞气,头也不回地走向洞口,盘膝坐下。
洞外雨势渐小。
他从自己肩头抽出只剩一半的符篆,向后一扔,准确地落在残存的几根树枝上。
火焰腾起。
昏迷中,剑修几不可见地缓和下来。
*
次日清晨。
山洞内空无一人。
洞顶的石笋笋尖上,一滴水酝酿了许久才滴落,砸在虞洗尘鼻尖,将他砸醒。
虞洗尘稍微抬手,浑身泛疼。
他索性不动了,盯着山洞顶上的石笋看,听树丛中逐渐热闹起来的鸟叫,闻到饭香。
不多时,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热汤的咸香味飘来。
“虞洗尘。”
虞洗尘依然维持着看石笋的姿势。
“吃饭。”
虞洗尘:“我是金丹,早已辟谷。”
於猎把端着的木汤碗放下,一把抓住他的长发,毫不怜惜,向后扯。
他抓得虞洗尘吃痛微微皱了眉,才道:“听不懂我的话?吃饭。”
虞洗尘慢吞吞坐起来,接过他递来的木汤碗,喝了一口。
鲜汤,盐味恰到好处。
热度暖热他冰凉的腹部。
虞洗尘低头看了一眼腹部伤口。
被包扎得很好,比粽子裹得还紧,生怕他死了。
於猎看他喝了,才松开手,道:“之后我们去魔界。”
虞洗尘漠然听着,稍微转头,把脑袋转向他的方向。
像在说,所以呢。
少年似乎洗了个澡,换上短衫,昨天的粘腻都不见了。
龙化过后,他的体魄更加强健,昨天在打斗中崩裂的伤口已经愈合,露出来的手臂隐隐有了些线条。
虞洗尘可以确定,他长高了两寸。
於猎没有和他商量:“伤好之后,你就这么跟着我。”
他要看看,这个虞洗尘到底对剧情有什么用。
假如影响了一次,还能影响第二次,那是不是说明,他能摆脱那本书,和这个阴魂不散的系统……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病秧子得和他绑死在一起。
虞洗尘恍若未闻,继续沉默。
於猎:“书你藏哪了。”
虞洗尘:“你把我杀了,说不定能找到。”
於猎:“除非用那本书修补魂魄,不然你以后都会是这个废物样子,影响赶路。”
虞洗尘:“我不入魔。”
於猎冷笑一声:“一岁的魔族足以将你撕碎,你却看之不起,等拿到书,我第一个让你入魔。”
“与实力无关,”虞洗尘道,“魔长得太快,会出问题。”
於猎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危险。
这句话,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虞洗尘很了解魔?
虞洗尘:“我要水,渴了。”
於猎:“你不怕我。”
虞洗尘眼珠向下转。
於猎也跟着看过去,看到他被裹成粽子般的身体。
於猎猜测道:“你又逃不了?”
虞洗尘眨了一下眼。
於猎:“眨眼何意,我说得对?”
虞洗尘又眨了一下。
於猎嗤了一声:“说句话会把你累死。”
虞洗尘撇开头,不听王八念经。
於猎把在山洞外晒太阳的留落叫来。
留落将虞洗尘扶起,拿出虞洗尘的水囊,给他喂水。
虞洗尘看着树妖为自己忙前忙后,没有丝毫要帮忙的意思,问道:“他为什么让你在山洞外待着。”
如果是别的问题,留落不会回答。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
树妖说道:“少主说,魔界不分白天黑夜,也没有太阳。”
虞洗尘等着他下一句。
留落笑了笑:“所以他让我抓紧时间多晒晒,免得以后再也见不到,很想念。”
粽子剑修动了动头。
外面,灿烂阳光下,於猎正在打拳。
打得拳拳生风,热汗滚滚,伴着微风,带起蓬勃的生命力。
虞洗尘喝下一口水,闭上眼,无声念着什么。
*
虞洗尘的养伤过程不太顺利。
最近不太顺利的事太多,他全盘接受。
后背在於猎那次的冲撞里破了大半。
骨头断了七八根。
腹部一个接近洞穿的伤口。
这几日,后背新生的皮肤麻痒,加上内里骨头生长的痒意,频频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这天夜里,於猎撞见了他醒。
於猎:“怎么醒了。”
虞洗尘:“睡太多。”
於猎升起火,不知怎么想的,在他身边坐下,问道:“你还记得我何时入的山门么。”
虞洗尘:“去年隆冬。”
於猎:“竟然答得上来,把我带进来就撒手不管,我当你什么都忘了呢。”
他想到什么,又冷笑道:“呵,就为了那本书,何其短视。”
虞洗尘阖起眼:“可惜。我用不得。”
於猎:“若你能用呢?”
虞洗尘:“我不愿回答未发生之事。”
於猎:“可人人都想知道。”
虞洗尘静静听着。
於猎:“洛阳城里的国师潜修三千年预言彗星将至,八步枢出动六位鬼门关截获预言,剑阁剑老前往行山数次,只为得到一个庇佑苍生的承诺。他们费尽心机只想窥见天机,你可知,所有人都说天下将乱了。”
虞洗尘:“与我何干。”
於猎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道:“你不是那个将我踹下来的虞洗尘。他太虚伪,从不敢在别人面前袒露真心。”
虞洗尘:“伪君子真小人罢了,我与他并无谁更好一说。”
於猎:“你果然不是他。”
虞洗尘顿了一下,最终叹了口气:“我大意了。”
柴火发出细碎的哔啵声响。
两人之间一时无声。
可能是马上又要踏入熟悉的旅途,远离行山,也可能是无尽的重生终于有了转机,於猎突兀地生出一点善心。
他道:“还痒不痒。我说伤口。”
这次,轮到虞洗尘疑惑。
於猎把几棵藿香放进他手里,道:“吃了吧。”
虞洗尘吃下两片藿香叶,被藿香的香味带走注意,那股深深的麻痒似乎有所减轻。
他握住藿香,看向於猎黑色的双眼。
什么也看不见。
虞洗尘感觉得到,大多数时候,於猎的心境都是平稳的。
龙面庞稚气,神色却远超十三岁少年,像活了很久,窥尽岁月秘辛,不对任何事物抱有希望。
确定他并非先前那个人之后,他的态度堪称和善。
於猎走到另一边睡下。
虞洗尘坐起身,摘下水囊喝下一口水,低声呢喃。
那声音压得很低,龙也不曾听清。
*
第二天一早,於猎终于听见了虞洗尘在念什么。
昨夜探明虞洗尘身份之后他睡得极沉,连唇间被滴满另一个人的血都未醒。
直到身躯不受控制,他浑噩地从地上爬起,站在一个人面前,听清了。
以我为主,为我所用。
非我所有,天下大同。
於猎,过来。
他跟随本能对这句话做出反应,迷茫中想,这是什么来着?
好耳熟……
是……
是御兽诀!
还是最普通,失败率最高的基础御兽诀!
为什么他对我用御兽诀……
对,我是龙……
他是一头龙。
於猎头皮一炸,陡然清醒,对上虞洗尘有些意外的神色。
虞洗尘收回还在滴血的手腕:“你醒了。”
於猎被他的胆大惊得语无伦次:“你对我用御兽诀?!”
虞洗尘的语调平平无奇:“你是兽。”
於猎一拳挥出,本该砸到虞洗尘八风不动的那张脸的拳峰却被什么直接弹开,扑在地上。
他唇齿间还留着这人血的味道,几乎每一滴血都在叫嚣——
不许伤害他!
那是主人!
怪不得,怪不得虞洗尘这段时间一直在喝水,因他也不知能否成功,所以尝试了无数次。
而於猎就在他身边,却因昨晚完全没有提防。
於猎在过去十二次轮回里被剧情规训了太久,超出剧情外的事根本不会发生。
如今骤然从剧情中脱出,还沾沾自喜从虞洗尘嘴里套出重要信息……
太大意了。
太大意了!
於猎满是不解,趴在地上不起来,相当怀疑人生:“你好大的胆子……”
基础御兽诀能成功的概率近乎于无,虞洗尘到底试了多少次?!
虞洗尘不在意他,问道:“你是什么。”
於猎不受控地听从主人的话,回道:“我、是、龙。”
在自身意识不停抵抗之下,他语气古怪,一字一顿。
虞洗尘叹了口气。
真的是龙。
於猎回忆之前点滴:“昨夜你故意的,你故意装作被我骗了。”
虞洗尘:“我说了,我小人而已。”
於猎:“你到底是不是他?”
虞洗尘:“这没有意义。”
於猎:“……等解开御兽诀,我杀了你。”
虞洗尘:“若我能活到那时。停吧,不要再说了。”
於猎还想再问,嘴却不受控,强行被无形的力道合上。
虞洗尘静静看着他,道:“起来,跪好。”
他面前的剑修打量他片刻,眼眸里没有於猎预料的得意,也没有高兴。
他只是像每个刚收徒弟的师父一样,按住他毛躁的头顶,用那双冰凉的手把他按得有点痛,才背起手,道。
“叫师尊。”
於猎屈辱地咬死牙关。
然而契约已成。
天道规则迫使他张开嘴,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
“师尊。”
简单的拜师礼成。
虞洗尘眼中总算流露出一丝满意,又道:“跟我走。”
路过一直守在山洞口、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树妖时,虞洗尘道:“你也跟我走,回行山。”
留落看向乖乖跟上的於猎。
於猎看起来要将虞洗尘碎尸万段,道:“我给了你几个胆子,敢在我面前驱使树妖?”
虞洗尘不躲不避,对上於猎满含杀意的眼神。
他语气很淡,很轻,就那么在於猎欲其死的眼神下确定了树妖的归属。
“我的宠物的宠物,是我的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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