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云翊的呼吸瞬间停滞。
尘絮飞扬间,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冷冷扫来,不近人情的坚硬与不可抗拒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压得他再次后退一步。
云翊的左手指尖传来一阵麻木感,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坠疼得几乎要停止跳动。与此同时,后颈处的伤口也像是被火灼烧般开始抽疼。
他狠狠咬下舌尖,铁锈味在口腔漫开。借着这阵锐痛,他强迫自己挺直单薄的脊背,垂眸敛去所有情绪。
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平静,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另一人大步流星地走来,拂尘‘啪’地抽在他肩上:“小兔崽子,睡个觉都能走火入魔?”
“师父。”云翊低眉顺眼地唤了声,额前碎发还沾着冷汗。
云封面上怒气未散,但落在云翊额前的视线中却划过浅浅的疑惑。
老道冷哼一声,突然伸手按上他额头。
云翊还未回神,两股暖流已自神庭、幽门二穴涌入。一股沿督脉游走,在灵台穴化开;另一股顺冲脉而下,于气穴处悬而不散。
“吐气!”
云封的低喝声在云翊耳边炸响。
他下意识张嘴,一股夹杂着黑烟的浊气自天突穴猛然上涌,随后从他口中喷薄而出,四散而去,像是他体内积压的阴霾被一扫而空。
“活过来了?”云封板着脸,眼角皱纹却抖了抖。拂尘银穗轻点他额头,凉丝丝的:“蠢!”
云翊没躲也没恼。檐角铜铃叮咚声里,他仰起苍白的脸冲师父笑,被冷汗浸湿的碎发黏在苍白的颧骨上,回了一句。
“谢谢师父。”
檐下穿堂风掠过汗湿的后颈,这下身子是轻松多了。
但还没等他活动活动筋骨,一个声音响起,让云翊的笑僵在了脸上。
“云封大师,不介绍一下吗?”
青砖地面上映出个修长的剪影,裁剪精良的西装顺着宽肩窄腰的线条流泻而下,衬衫领口别着枚蛇形铂金领针,幽绿翡翠蛇眼正对着云翊的眼。
他在垂花门下站定时,手工牛津鞋碾碎了半片枯叶。
方才还横眉冷目的老人瞬间堆起满脸褶皱,腰身弯出谄媚的弧度,拂尘往臂弯一搭活像酒店门卫:
“凛先生,这就是您的保镖云翊,这孩子在驱魔遣鬼上还是有点造诣的。”
“您呀,直接使唤就行了。”
山门里熟悉的檀香味突然变得刺鼻,云翊垂眼,盯着青砖缝隙里蠕动的蚂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前世凛家老宅雕花门楣下,师父也是这般将他往前推——彼时春桃正艳,此刻檐角却还悬着冰棱。
时间线不对,提前了。
云翊暗叹了口气,只是这片刻他着实没有精气神去深究这变数,只得偷偷看了一眼云封的讨好表情,忍不住挪开了眼。
“云、翊?”
低沉的声线裹着霜雪擦过耳际,凛郁漫不经心地开口,似疑问,似确认。
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云翊心脏猛地一缩,带着几分勉强与不情愿点了点头。目光仍旧紧紧黏在地上,不敢轻易抬起。
“你小子,怎么回事儿!”
云封压着嗓子呵斥,用拂尘顶了顶他的胳膊,在他耳侧念道:“大大方方的啊,平时怎么教你的,你这像个什么样?”
微微侧了身子,巧妙地避开了云封的戳一戳,云翊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他抬眼,却没有直视对方,只是极力用平静的语气自我介绍。
“凛先生,您好。我是云翊,是……是你接下来五年的保镖。”尾音飘散在穿堂风里,像片将化未化的雪。
凛郁大拇指带了一只翡翠扳指,是云翊熟悉的款式,也是他现在目光的落脚点。
对方摩挲扳指的动作微顿,面色平静地点头,薄唇抿出冷漠,带着明显的疏离。
“你好。”
说话时,他唇角浮起若有似无的弧度,目光扫过青年的攥紧的拳头。
云翊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凛郁已经收回了眼神。
“云封大师,既然你们已经定了人选,那就山下再见”
也不知这句‘山下再见’是说给谁听,不等在场的其余人应声,凛郁已经侧身擦过云翊,已经朝着院门走去。
他走过时带起的风,掠过两人。
衣角擦过朱红门槛的刹那,檐角冰棱‘咔嚓’断裂。
云翊盯着那抹消失在影壁后的黑影,舌尖抵住上颚生生咽回颤抖的呼吸。
“诶诶凛先生您先请——”云封佝偻着腰紧赶两步,待那身影转过影壁,瞬间挺直腰杆,挟着寒风扑回云翊面前。
“你这小子,摆什么脸色?”
枯瘦的手指‘咚’地戳上青年心口:“摆什么臭脸!现在大学生都挤破头找工作,你倒好——”
拂尘穗子剧烈抖动,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散。
云翊没敢反驳,只是偏头躲开喷溅的唾沫星子,由着云封念叨。
他望着师父鼻尖激动的汗珠,最终扯开个讨饶的笑。
“还笑!”云封气得胡子直翘,“晚上敢砸场子,就抄十遍《酆都灭罪经》!”
“二十遍都成。”云翊眨眨眼,笑意在嘴角绽开。
檐角残雪恰在此时坠落,在他肩头绽开一朵晶莹的花。
——
水晶吊灯将蜜色光晕洒在波斯地毯上,云蜜整个人陷在天鹅绒沙发里,珍珠发卡歪歪斜斜地挂在松散的发髻上。
她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眼巴巴望着远处餐台上精致的点心塔。
“师兄……”她有气无力地拽了拽云翊的袖口,“不是说下山就能吃饭吗?”
云翊无奈地看着师妹饿得发绿的眼睛,轻声道:“这是上流社会的规矩,得先社交……”
“什么破规矩!”云蜜哀嚎一声,把脸埋进靠垫里。她精致的发髻彻底散了,几缕碎发可怜兮兮地翘着。
不远处,云封正端着香槟在富豪堆里穿梭,那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他时不时朝徒弟们这边瞥一眼,眼神里写满了“给我好好表现”的警告。
“师兄你看,”云蜜突然抬起头,指着餐台方向,“那个穿燕尾服的服务生又往点心塔上放草莓了!”
云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鲜红的草莓在奶油间闪闪发亮。
他叹了口气,从西装内袋摸出一块薄荷糖:“先垫垫吧。”
云蜜接过糖,委屈巴巴地含在嘴里。
她盯着那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香槟杯,突然小声说:“师兄,我觉得我们像是混进天鹅群的丑小鸭……”
话音未落,她的肚子又发出一声响亮的抗议。
云翊伸手替她理了理歪掉的发卡:“再忍忍,很快就开席了。”
“我今晚一定要吃八碗饭。”云蜜像被抽了骨头的猫,软绵绵歪向他肩头。
云翊失笑,闻言屈指弹在她光洁的额间:“出息。”
檀木手串随着动作滑落腕骨,在少女眉心硌出个浅红印子。
“八碗饭?米饭可不值钱,你这么吃可回不了本。师父不是说了嘛,等会儿专挑澳龙和帝王蟹下手。”
“可它们还没螺蛳粉香……”
话没说完,她就被云翊拎着后领摆正,杏色小礼裙肩带被弹回雪白肌肤。
“坐直了。”云翊叹了口气,认命地当起‘爹’来。一个大姑娘在外怎么一点儿形象也不顾啊。
云蜜撅着嘴瘫在沙发里,像只蔫巴巴的小动物任由云翊整理。
他修长的手指刚搭上少女肩头,一道锐利的目光便破开宴会厅的浮光掠影,如冰锥般直刺而来。
云翊指尖微顿,抬眼望去——凛郁立在香槟塔旁,漆黑的眸子暗沉如夜。
那目光如有实质,几乎要在他触碰云蜜的掌心灼出个洞来。
二十步开外的罗马柱旁,凛郁正用绒布擦拭金丝镜片,剪裁锋利的黑西装将他衬得如同大理石雕像。
镜框重新架回高挺鼻梁时,镜片反光遮住了他的瞳孔,却遮不住他端起红酒杯的食指。
哒、哒、哒——
红酒杯发出规律的轻响,竟与云翊骤然加速的心跳诡异地同步。
他指尖发凉——凛郁向来厌恶这类社交场合,今天怎么?
“师兄?”云蜜疑惑地戳他紧绷的小臂。
云翊这才惊觉自己已将师妹的衣袖攥出了褶皱,而远处那道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更冷了几分。
容不得片刻迟疑,他眼睫轻颤,仓皇移开视线。指尖无意识擦过侍者托盘,顺手捞了杯色彩妖冶的鸡尾酒。
他垂眸打量杯中晃动的液体,还未辨清成分,便仰头欲饮——
低沉的嗓音劈开嘈杂,“云翊。”
“啊?”
嘴唇刚碰到玻璃杯口,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
他手一抖,抬眼正对上凛郁近在咫尺的面容。
酒杯被不容抗拒地抽走。
云翊喉结微动,眼睁睁看着那抹妖异的色彩在对方指间摇晃,黏稠酒液在杯壁拖出暧昧的痕迹。
“云家的养生经里,”凛郁屈指弹在杯壁,清越声响中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凌厉腕骨,“该有忌酒这条吧?”
凛郁忽然用杯底轻碰云翊的手背,冰冷的触感如电流般窜上脊背,激得他后颈泛起细小的战栗。
他偏过头,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清瘦的颧骨旁,唇色淡得近乎透明。
两人之间陷入诡异的沉默,只有水晶灯折射的光斑在云翊锁骨凹陷处轻轻晃动,映出一片脆弱的瓷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