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摔,就在府中休养了两个多月。
父皇只是遣了大监过来问候一下自己,顺带扣除俸禄,毕竟是自找的伤病。
她未曾踏出过府邸的大门,但门前探访络绎不绝,各种珍惜补品送入府内。
“王爷,翰林学士送鹿茸一件。”
“……御史中丞送灵芝一匣。”
“……中书舍人送百年人参一匣。”
时晏清坐在太师椅上,悠悠地问道:“没遗漏吧。”
闭目养神,躺太久了,身子疲乏,感觉哪都硬。
“没有,按您要求,全记录下来了。”
嗯。
送礼的人,大多数抄家时抄出来的钱财,都够灾民吃一年的粮食了。
休息两个月,时晏清终于将两世的记忆整理得差不多了。
“王爷,主要都是三品以下官员送礼。”明珞将记账的书卷呈上,余光打量着四周,观察着是否有闲杂人等在内。
“别看了,没人。”时晏清睁开眼,接过书卷,轻轻敲打了一下明珞的头,“你呀,心眼真多。”
重生之后,时晏清见到了很多许久未见之人。
例如,面前的明珞。
明珞自幼被她收在身旁,与苏蓉堪称是自己的左右臂膀。
只不过在乾元十七年她与苏蓉游山玩水,被山匪劫持,明珞为护送自己下山时被残杀。
当真是山匪吗。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路走来,原来自己失去了这般多的人。
秦棠呢,当时在哪。
当时秦棠竟这般恨她了?
时晏清眸色黯淡,一将功成万骨枯。
她大业未成,半途而废,身后万骨可没少枯。
终究是愧对了他们。
“那可不,也不看看我跟的是谁。”明珞咧开嘴笑道,摸了摸被时晏清拍过的额头。
明珞觉得时晏清这回伤了后,许是自己照顾妥帖,王爷和自己亲近了许多。
就像现在这般打趣时晏清,她会无奈地笑笑,纵容自己,甚至与自己玩笑。
不是说时晏清对下人不好,时晏清对谁都是彬彬有礼,克制而疏离,点到为止的亲近。
分明近在咫尺,却又触不可及。
此时明显逾越的亲昵,怎么不让明珞激动。
明珞压低声音,小声道:“王爷,要寻个机会,将秦棠处理吗?”
处理?
时晏清愣住,反应了几秒。
因久病,时晏清的肌肤比常人都要白皙一些,也更清瘦一点。
突起的脉络好似滕蔓缠绕在清瘦的手背上,纤长的手指蜷缩,一下下轻点着太师椅扶手。
秦棠这段时间倒是没见着,也不知道伤好了没有。
似乎只要自己不唤她,她就不屑出现在身边。
果然成为影卫这件事,是很怨恨她吧。
秦棠并未答应自己的提议。
时晏清知道,不可不防。
疲倦感袭来,时晏清闭上眼睛,轻叹道:“嗯。”
倏然又皱眉摇了摇头,动作快得似慌乱。
明珞知晓时晏清是在纠结,默默地点了头。
秦棠没被召唤时,一般都会躲在暗处,就像现在,时晏清在屋内,她在隔壁屋里。
可两人压根没有意识到她们所谓的压低说话声量,在身怀武功又耳力不错的秦棠面前,是可以听得一清二楚的。
秦棠面无改色地听着时晏清与明珞亲昵的闲聊,淡定地擦拭着剑刃。
可耳中荡起那一声清冽冰冷的,嗯。
声音清冷如雪山寒泉,清脆干净,却又冰寒彻骨。
只是一瞬,手不由得抖了一下,锋利的剑刃划破了指尖。
血滴犹如断线的珠珠,一颗颗坠落在地。
秦棠收起剑,攥紧了手,鲜血从掌心的纹路中溢出,她下意识地将血迹蹭在衣服上。
反正,看不出来。
也不会有人会注意自己。
秦棠默默地换了一个地方,平日里她走路都悄然无声,专门挑没人的地方走。可现下步履匆忙且急躁,从正堂穿过,转溜间就行到府门。
门前守着的家丁看到秦棠,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她,如故地站在门口。
做了影卫的人,是没有姓名的,也没有身份的。
他们只是主人的影子,是不存在的。
秦棠倒是无所谓,只是发现门前被几辆马车挡住门口。
一字排开十辆马车,声势浩大。
驾驭马车的人见了秦棠倒不意外,从车跳下俯身行礼。
“王爷,还有一事,卫王遣人送了十车珍品,另附信一封。”明珞将信递上,不说珍品是因为马车里装的那些奇珍异宝,她自己都认不全。
时晏清挑眉,龙飞凤舞的字迹彰显着不凡。
卫王,时灏晴。
她的孪生哥哥。
孪生胎儿尚在母体内便已经开始了无休无止的相互厮杀,拼命争取营养。
时灏晴和她,究竟谁更年长一些,谁都说不准。
但出生时明显体魄强壮的时灏晴成了哥哥,母体内的斗争输了的成了妹妹。
这番斗争不仅存在于婴孩时期,成年后更是不例外。
最在乎的亲人,最重要的爱人。
这些向来都是独份的,给了这个,就给不了那个,分享不了一点。
更别说皇位了。
只可惜,时灏晴还没活到自己重生前的岁数,就已经化作一把灰了。
时灏晴与自己并不亲近。
许是她俩在娘胎斗得太凶狠,母妃产下她们不久便去了。
因母妃早逝,两人分别由不同嫔妃抚养长大,一个从文一个从武,没有什么共同话语。再长大些,政见不同,更是鲜少沟通了。
皇宫最不缺的就是天潢贵胄,两人不过是同一母胎出来罢了。
时灏晴常年征战,胜多败少,手握重权,每年都会向朝廷索要大量的军饷。
父皇为此发怒过几次,却又迫于无奈妥协。
时晏清是不赞同的,灾民遍地,何苦连番征战,劳财伤民?
时灏晴罕见的战败,彻底的解决了朝中一大难题。
尸首都未寻到,父皇为他立了衣冠冢。
时晏清守灵堂时,落了几滴泪。
纯粹是天气太冷,冻得她关节疼。
时灏晴的死与自己何干,是无情的沙场将他吞没,又不是自己派人刺杀。
尽管是血浓于水的哥哥。
“十车?”
时晏清皱眉,思忖片刻,掏出火折子将信焚毁,亲眼看着信烧成了灰。
前世至死都未曾有过交集,怎么这回竟送了十车珍宝?
“随我去看看。”
时晏清思索了很久,都想不出父皇对自己痛下杀手的原因。
到底是什么时候起了杀心,无从得知。
在自己羽翼未丰前,时晏清不想出现任何惹得父皇猜忌的事情。
徐徐图之。
时晏清遥遥地就看见府门口的秦棠正与人交换着些什么东西。
时晏清放缓了脚步,倒是意外会在这儿见到秦棠。
毕竟两个月以来,她们几乎没见过面。
眯了眯眼,想要看清她们交换了什么东西,只瞧见是一个锦盒。
她还未走近,就看到黑色的背影骤然转身,眸中残存的温柔顷刻褪去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盯上了她。
秦棠看清窥探的人是时晏清后,瞬间将周身的戾气收敛,推开马夫递给自己的东西,快步走到了时晏清身边。
重生到现在,时晏清还是头一次看到秦棠直挺挺地向自己走来。
不复记忆中清瘦如纸的身板,没有可怖狰狞的疤痕。
面前的人如故穿着黑色锦服,墨色的秀发与黑服融为一体,行动间发尾轻微摇曳。
人如劲松,肌肤如蜜,眉眼浓得恰到好处,一双深邃的眸子幽沉如死水,却又会在直视自己的时候迸溅出一丝光亮。有心去寻这光亮的源头,却又深陷在她死水般的眸中。
“你在干什么?”
时晏清问道,目光从马夫匆忙收起的物件上缓缓收回,落在翩翩而来的秦棠身上。
她鲜少正面看着秦棠朝自己走来,无论以前还是现在。秦棠总是会在呼唤时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蹦出,又会在自己视线不可及处掩盖行踪。
平日自己不唤就不出现的人,此刻却出现在了卫王的车前。
为什么。
他们什么关系?
秦棠也很意外,平日里只在书房与寝室活动的时晏清居然出了府门。
时晏清似乎很疲惫,脚步很沉,尤其是当自己走近时,她双肩的肌肉蓦然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
是了,王爷是抵触自己的。
靠太近了。
秦棠收回迈开的脚步,退了两步,拉开了距离。
时晏清蹙眉看了眼直视自己的秦棠。
分明听到自己说的话了,为什么只看不答?
“你们在交换什么?”时晏清耐下性子,追问道。
对于秦棠,她给出了两世的耐心。
静待着秦棠的解释。
可……
“请王爷责罚。”
大庭广众之下,秦棠不假思索地跪下了,跪在府门的石阶上。
“……”
时晏清咬牙。
十车马夫看向跪着的秦棠,门前来往的人也偷摸地斜眼看了过来。
京城仍有不少人知晓秦棠。
从惠城深陷围困,道后面一路追杀敌军至荒泷关的小将军,以一敌百的秦棠。
但没有几个人知道,秦棠已经不是将军,而沦为影卫。
堂堂将军,跪在瑞王府前。
惹人非议。
果真心怀不满,故意让自己难堪吧。
时晏清顿时没了察看马车的兴趣,气恼地转身。
人烦躁的时候,就应该看一些美好的东西,看看绿草红花,修身养性。
秦棠看着拂袖而去的时晏清,咬唇不语。
是了,王爷生气了。
因为自己光明正大的出现在门口。
身旁的马夫看到时晏清离去,连忙上前拉扯她起身。
可时晏清并没有让她起身,她铁了心跪着,谁都拉不动。
明珞追上时晏清,道:“她是不是故意给王爷难堪,竟还在那跪着。”
“还跪着?”时晏清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珞好像看到时晏清背后冒气腾腾热气,抬头看了看太阳。
太阳也没那么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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