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高烧

云浮岚实在醒不过来。

他的身体又软又纤薄,像西峡进贡的春蚕纸,被封则拢在怀里这么一晃,竟很快出了薄薄一层汗。

封则盯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眉心越收越紧,接过方络递来的帕子替云晦擦了擦额头。

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他额上的皮肤,封则一顿。

太烫了,早已经超出了人体该有的温度,像在六月的雨季捧了一尊暖炉。

封则莫名一阵烦躁,如果不是江文曙在旁喋喋不休,他或许还能察觉到那阵烦躁背后的一丝担忧。

江文曙说:“下午见了太医院的杜医令,云晦当初在城门外坠马被俘,就是他给看的。”

封则用手指捻了捻云晦被汗湿的头发,示意江文曙继续说。

“杜医令说,云晦当时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醒来后就已经精神不济,耳朵也的确是在那个时候坏的。”他指了指云晦的前胸,“那时候是冬天,诏狱里不好过,因而内症寒毒全部找上了他。你知道的,陛下原本要将他一起腰斩,因此没有及时医治,到今天已然越发严重了。”

这些事情,封则大体是知道的。

去岁的那场弥天大雪持续了半个多月,云晦从狭关道赶回中州,刚到城门就看到了父母和兄长的尸体。

风雪糊人眼,那一个又一个灰败的面容却熟悉至极。

据说云晦在城门外吐了一口血,坠下马背之后足足昏迷了一个月。

自然,是在诏狱。

这具身体落下的病不是一日之功,想要治,自然也需要一番功夫。

封则垂眸,盯着云晦脖子上那处新鲜的伤口看了一会儿,问:“他后颈上的伤……”

“皮肉伤,不打紧,按时上药便不会留疤了。”江文曙摆摆手,又说,“只是受惊吓太过,又确实疼得厉害,引得身体里的病症全数发作起来,所以才发了高热。”

封则心里有数,忽然又想起一事,侧首对方络说,“他今晚的药还没有吃。”

“小人这就去端来。”

自从云晦被赎回来,将军府里便多了一样差事——替这位前朝的小余孽煎药。

云晦的病已经是顽疾,江文曙选的都是名贵药材,许多都是太医院才有的东西。为免出现什么差池,方络特意从府上拨了两个得力的人,专门负责煎药的差事。

今日云晦被封则亲自抱回西侧院时人还昏睡着,底下的人没敢送药过来,但那药却也一直在灶上温着,都有几个时辰了。

方络亲自端了药回来,进门时先移开了覆在药碗上的手。

手背上都是雨水。

他朝着封则躬身,“厨房离西侧院还是远了些,云小郎君的药煎得勤,依小人看,不如挪到西侧院的厨房单独煎吧?”

天极晚了,阖府上下静悄悄的,隔着一层窗纸,还能觉出外面瓢泼的雨势。

这都是些小事,封则亲手接过药碗,点头允了。

“这些事情你看着办。”

江文曙极不合时宜地在旁摸了摸鼻子,觉得小余孽大概有望多活几年了。

一时无人再说话,江文曙与方络都探头去看封则给云晦喂药。

这人被西峡人称作阎王,只见过他要人性命,喂药这事儿是稀罕事呢。

封则在床沿处坐下,单手揽住云晦,让浑身虚软的人倚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云晦后颈上有伤,怕碰到伤处,因此只能虚虚抵着他的肩膀,这样一来人就止不住往下滑,坐都坐不稳,更别提喂药了。

可即便姿势多有不便,封则也没想要让江文曙或是方络帮忙。

不知是他独当一面习惯了,还是怀里这人只能他自己来碰。

摆弄了片刻,封则最终还是选择让云晦靠在自己肩上。

他自己也带着伤,不知这么抵着疼不疼。

熬到苦黑的汤药恰好温下来,再不喝就要凉了。封则不再耽搁,单手舀了一勺药送到云晦嘴边。

牙关紧咬,喂不进去。

语气生硬冰冷,说:“张嘴。”

高烧昏迷的人哪里能听得见呢。

云晦丝毫没有反应,额上细密的汗珠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连呼吸的幅度都变得微乎其微了。

这口气是吊着的。

封则一阵焦躁,再也顾不得屋里是不是有人看热闹,将手里的调羹混到药碗里,重新取了一勺汤药,先在自己嘴边碰了碰。

舌尖碰到苦涩的气味,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用揽着云晦的那只手抹开了小东西的唇角。

男子行军打仗,指腹间生着许多厚重的硬茧,轻轻的摩挲就使得云晦唇角生红,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格外显眼。

下唇的唇角被抹开,露出后槽一颗尖锐的犬齿,是他肩上咬伤的罪魁祸首。

封则眉梢一动,指尖顺势向里探去,在那颗犬齿上碰了一下,继而将云晦的嘴唇分得更开。

涎液很快侵犯了他指上的硬茧。

封则并不在意,只一味单手拨弄着那两瓣失水的唇,等到手指拨不开的时候便倾身靠过去,用嘴往里渡气。

迎面被灼热的气息撞上,是云晦的太过骇人的体温。

紧咬的牙关总算有所松动,封则退回来,托着云晦下巴的手指替人抹去嘴角的涎液。

调羹递出去,他自己先怔了一下。

这个动作太亲昵了,不该是他们两个之间应该有的。

他是怀恨在心要将殿下拉下高坛的武臣,怀里的人是狼狈不堪低贱淫.荡的奴宠,他合该让他跪着受自己的恩,哭着承自己的情。

这算什么呢。

走神的片刻功夫,云晦被拨弄开的嘴角已经又变得莹亮湿润,口腔里的液体带着他的体温,正顺着那一点儿缝隙流下来。

沾在他的下巴上、封则的手指上,哪儿都是。

封则被那温热黏腻的触感惊了一下,再不敢耽搁,赶在唾液滴下来之前将药送进了云晦的口腔。

太苦了,云晦立刻就被呛到,在昏迷中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实在没有什么力气,连咳嗽都显得小心翼翼,单薄的身体被咳声震得微微晃动,继而引起手腕上的镣铐声响。

封则近日越发讨厌这声音。

他自问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不等云晦咳完就将下一勺药送了进去,总之良药苦口,咳得厉害就多喝几口,喝多了自然就老实了。

云晦却并不如他所愿。

平日清醒时很乖顺的人,此时却连口药都咽不下去,每喝一口都要咳上好一会儿。封则用指腹抿着人的嘴唇强迫他咽药,不多时就觉得那药汁混着口水流到自己手上了。

喂药的动作渐渐被放缓,每一勺药被送入云晦口中的时间也就此拉长。

等到一碗药全数喂完,外面更漏声响起,竟然已经过了子时。

封则只觉得自己也出了一身的汗,揽着云晦的半边身子都麻了,动了动僵硬的胳膊,立刻觉得肩上一疼——被咬了个窟窿的地方又渗血了。

好在他是个武将,沙场搏命搏惯了,不会像云晦一样因为一点儿小伤就矫情地哼哼唧唧。

仍然轻手轻脚地将云晦放回到床榻上,发觉手里的药碗无处搁放,下意识地使唤方络。

“方……”

一个字吐出来,封则下意识地觉得哪儿不对劲,回身看去,屋里只剩那架围帐屏风,借着桌案上的油灯烛火,那上面的“杏林春燕”还明灭可辨。

原来看热闹的人早已悄悄避了出去。

封则的视线在那架屏风上停了好一会儿,觉得今夜的一切都像那只迷途的春燕,实在是不合时宜。

可因为江文曙和方络的退避,无人知道方才的那些暧昧和旖旎,他又觉得姑且可以接受。

毕竟那是自己买回来的“奴宠”嘛。

“哗啦”一声,窗外闪过一道惊雷,雨点像是没了拘束一般,倾泄似地从天际滚落下来。

狂风骤雨之间,西侧院的榕树折断了一根枝条。

窗户未关严实,那肆虐一般的声音几乎立刻就从窗隙间涌了进来,听得人心头作乱不止。

封则使唤不到人,只好亲自起身去关窗户,手刚搭上窗棂,就听见床榻上的人发出一声呓语。

是一声带着哭腔的尖锐叫声。

封则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这一声揪起来了。

外面急促的雨点不断冲击窗棂,他猛地回身,借着昏暗的灯去看过去——

云晦侧身蜷在榻上,原本被随意挽起的头发已经散开,大半发丝落在肩窝里,遮住了后颈上那片淋漓的疤。

他的脸色极其难看,额头上的汗像是怎么都消不下去似的,只有那瓣嘴唇因为封则的揉搓而多了些许的血色。

光影交叠堆砌,这一瞬好像将人拉回许多年前的中州学府。

娇贵的小皇子染了风寒,一众学子凑在屋里嘘寒问暖,他身份低微,在混乱中被人踢了一脚,跪在榻前捧着药碗服侍汤药。

小皇子被药呛得咳嗽不止,双眼迷蒙地看着他,苦药入喉时又剧烈地咳出声来,是一声尖锐的哭腔。

他一阵焦急。

封则一阵焦急。

几步上前,隔着一道铁镣抓住云晦的手,唤他:“殿下。”

攻就是很贱,嘴上说着要把人折磨死,看见老婆发烧就跪下叫“殿下”,口嫌体直m攻哼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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