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孑然一身

残阳刺眼。

轮椅缓慢移动至落地窗前,橘红染在他银白色的发丝上。靳司衍微微仰头,血红色的眼瞳在与光线交汇的刹那间条件反射地刺痛,泛起生理性的水光。

“大少爷,请带上墨镜吧。”

身后传来下人的声音。他认得此人,韩亮,别墅的管家,自己父亲身边左膀右臂,父亲亲谁,他就近谁。靳司衍没有回头,沉默地接过,戴上。深色的镜片瞬间将刺眼的世界隔绝开来,藏起那滚滚翻涌的心绪。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夕阳了。

一年前,他因被父亲以“严重事故应激障碍及伴有攻击倾向”的罪名送进一座隶属于靳家名下,避人避世的精神病院。直到半年后,他因为摔下阶梯粉碎性骨折,医生诊断后判定其精神状态趋于稳定,可出院居家修养。

在精神病院里的一年不好过,骨折修养的日子更不好过。持续性的剧痛和极其受限的行动能力,连翻身,排泄都需要依赖旁人。父亲刻意的忽视让他的早期康复期备受煎熬,几乎磨灭他所有体面。

父亲在等。

等他低头,认错,亲口承认他身为父亲那至高无上的,能够支配自己孩子的最高权利,祈求重回棋盘的资格。

成为任他摆布,他至亲至浓的血脉。

靳仲明,帝国政务院监察院长,帝国情报与肃清机关的总枢纽。靳司衍身为其长子,虽身患白化病,却自幼表现优异。凭帝国学院政部的一等荣誉毕业,得特批体检豁免,迄今为止最年轻的监察院助理官,也是父亲明面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但这一切止步于三年前。

三年前,靳家长子靳司衍力保被指控为联邦间谍的温家,数次违命要求重审,最终却“罪证确凿”,温家全员被判处死刑。靳仲明当机立断选择与长子做切割,亲自审判温家,另迅速扶持起幼子靳司征。

大厦将倾燈将尽,靳司衍走了最后一步险棋,他布局将温家唯一的儿子温彻秘密送往联邦,寻找另一线生机。

然而,他的所有谋划都被靳仲明发觉。

最后传来的消息,是温彻在边境被拦截,四面楚歌,尸骨无存。成为一滩与大海融为一体的血水。

温彻死后的两年,靳司衍可说是癫狂,如一头寻仇的狼,攀扯撕咬,耗尽一切,却也仅仅拔除了靳仲明的部分边缘势力。事实证明,他根本无法与那执棋者,座上宾正面抗衡。他在监察院经营多年的情报网,倒是被靳仲明扫得一干二净。

靳司衍的下场也十分明了,就是如弃子一般被丢到一个角落自生自灭。

角落里,在无数个被药物和寂静填满的昼夜,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意识到自己走了一步大错特错的棋,过早暴露软肋和锋芒,使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也给了自己那一直蠢蠢欲动的弟弟一个绝佳的机会,顶替自己的位置。

消沉之后,冰冷的床沿唤醒了他。

哪怕是死,也不能只有自己和温彻。

所以他表演温顺、配合,得到有限的自由活动空间,然后在一个深夜从冰冷的石阶上滚下去。

他到底不是医生,伤势比预想中的严重,一双腿粉碎性骨折,多处软组织损伤。剧烈的疼痛侵蚀着他的神智,却是他这些年里最清醒的时刻。醒来时听见医生的宣判,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现在,他回来了。

这次的他,已经足够冷静,足够清醒。

靳司衍已经做好蛰伏的准备。

轮椅碾过大理石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走廊回荡。韩亮推着他,来到父亲的书房门前。

“进。”

韩亮把他推进书房后就离开了,厚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书房内尚未开灯,夕阳透过窗口照进暖黄,搭配着这座古老的别墅设计,宛如烛火照明整个房间。靳仲明从座位上站起,隔着书桌细细打量这个许久不见的长子,空气中还弥漫着雪茄的余味和陈旧书籍的气息。

靳司衍就在他几步开外,而他正重新审视这枚曾被丢弃的棋子。

他冷漠的神色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仿佛自靳司衍记事起,他就是这幅严肃之相。这让靳司衍想起小时候,从全优的成绩单到监察院入职的聘用书,父亲都是这般给予审视的眼神。小时候他不明白,长大后逐渐了解,自己在父亲心里没有亲与情,更多的是评估自己能为他做什么,牺牲什么。

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锐利如鹰隼的双目,落在轮椅上的儿子身上,不带什么温度。

“腿,如何了?”公式化的关怀,一场无可挑剔的开场白。

靳司衍微微垂下眼眸,血红色的眼睛还藏在墨镜之下,“好多了,谢谢父亲关心。医生说再半个月就可以尝试复建。”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虚弱和恭顺,心底却是一片寒意。

果然,父亲从未真正相信过他,哪怕如今他尽失还手之力。此刻的关怀不过又是一次试探的开始。

“嗯。”靳仲明回应,毫不在意地往后一坐,“康复需要循序渐进,既然回来了,就安心静养。”

靳司衍听明白话中暗含的警告,点头称是。

“这一年里,司征递上来的报告,总是恰到好处,没有一处多余的修辞。”靳仲明缓缓道,“数据、证据、结论。他懂得在这里,”他点了点自己面前的木桌,“什么是该想的,什么是不该做的,这是曾经的你达不到的……可靠。一个知道自己位置的人,才能够办好自己的份内事,你明白吗?”

靳司衍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薄毯印上一丝褶皱。他依旧低着头,声音平稳无波:“弟弟天资过人,悟性极好,能为父亲分忧,就是好事。”

靳仲明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满意的弧度,“他确实比你更懂得审时度势。”这话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子悬了上来,“你以前,就是太过执拗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搭理本就该被清除的人。

“无关紧要的事……”吗。靳司衍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六个字,一股交杂着悲伤与恶寒的情绪悄然蔓延。很小的时候,父亲不允许他见母亲,人人都告诉他母亲病得很重,会伤害别人。可对母爱的渴望战胜了恐惧,他一次次恳求父亲,只想见见在他未消散的茫茫记忆里,那神色果敢,送了他一把小匕首的母亲。

直到六岁那年,父亲终于“恩准”他打开那扇关着母亲的门。可眼前的母亲完全无法与记忆中的容貌重叠,那个形容枯槁、疯癫无状的女人,在看到他那瞬间,发出凄厉的尖叫:‘怪物!滚开!你不是我的孩子!怪物!’那眼神里的惊恐与憎恶,如同烧红的烙铁,烙下两段关于母亲的记忆,两相矛盾。自此,他再不敢提。

十岁那年,在母亲的葬礼上,年幼的他穿着黑色的小西装,站在角落里,甚至感受不到多少悲伤。血浓于水的本能让他油然生起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空落落的难过。但更多的,是彻骨的寒冷。

没有证据,但他知道,甚至确信,母亲遭受的一切,她那悲惨的结局,一定源自眼前这名为他父亲的男人。

“我明白的,父亲。”靳司衍回应,所有的波澜压制在墨镜之下的血色湖底,“过去是我不懂事。”

靳仲明再次审视起这个儿子,仿佛要透过他如今温顺的皮囊看清他内里是否还有不甘的余恨。最终,他像是暂时满意这驯服的表现,挥了挥手。

“明白自己的处境就好,回去休息吧。”

“是,父亲。”靳司衍挺着酸软的腰背微微一鞠躬,推动着轮椅调转方向。

在他背对靳仲明的瞬间,脸上所有的虚弱与茫然尽数褪去,只剩下刻骨的恨意。

在他即将触碰到门把手时,靳仲明略显老态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

“司衍。”

靳司衍顿住,没有回头。

“温家那孩子,那个叫温彻的……”靳仲明语气淡淡,仿佛在闲话家常,“确实和你一样倔强。据说挣扎了很久,死得很痛苦。”

空气似乎凝固了,夹杂着血腥味。

靳司衍的背脊瞬间绷紧,他暗暗咬住舌尖,尖锐的疼痛让他维持着最后的理智。母亲疯癫的面容,噩梦里温彻死时的大海,和父亲此刻冷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好在,忍耐是他这两年里学得最深刻的一门功课。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缓慢地,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回应:“一个帝国的叛徒,他的死亡是神的安排,与我无关。父亲……为何要提起这样一个罪人?”

身后的靳仲明没说什么,但那沉默本身就是他施加的压力。

良久,靳司衍伸手打开了书房的门。走廊比书房更昏暗些,那已经西沉的太阳,不被拉上的窗帘,试探与源自血脉根源的冰冷猜疑,都暂时被关上的门隔绝。

靳仲明看着重新合拢的门扉,那双看似公正,却从不在乎任何人的一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深沉莫测,和并未完全消散的疑虑。

靳司衍回房的路上,韩亮才从某个角落闪出来。看来是刚和其他下人摸鱼玩闹,听着动静才赶过来的。

“大少爷,院长吩咐过,他今天忙,不一起用完餐,”韩亮说着,“小少爷倒是回来了,很是想您呢。”

“您回来的这几日都在房里用餐,不如今天,到餐厅和小少爷聚一聚?”

韩亮这话是点他说自己那便宜弟弟有话和自己说,或者有麻烦找自己了。

“那就去吧。”正好刚从父亲那里出来,去找靳司征发泄点不痛快。

晋江首发,全文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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