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认错。
他绝不会认错。
哪怕眼前的人和记忆里的完全不同,唯唯诺诺,就连声音都对不上。
“大少爷,您看还满意吗?”韩亮从背后轻推了一把闻期,那人神色像只盯着空气入迷的呆雁,还以为韩亮提醒他呢,突然像个被卖进地主家的蠢奴才般直挺挺地跪下,给靳司衍行了个叩拜大礼。
嗙嗙两声巨响,一声跪地,一声磕头。
靳司衍恨不能从轮椅上爬起来。
韩亮一蹙眉,“哎哟”一声,把人扶起来,“傻子,还以为旧社会呢,快起来,”他指了指轮椅上的靳司衍,“以后,大少爷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明白了吗?”
闻期用力地点头,走到靳司衍身后,恭敬忠诚。
靳司衍的掌心已经渗血,他清楚自己得克制住现在的所有情绪,让一切显得自然,寻常。
靳司征,甚至父亲,究竟想做什么?他们送来的究竟是一个普通的眼线,还是一个……专门为他打造的,活生生的刑具?
他们可能知道这是温彻吗?
不。如果知道,就不会有闻期了。
那么,难道他们只是觉得这人有几分相似,便弄来时刻提醒他过去的愚蠢和失败?
不过,
无论身后的人是以何目的回来,他都要尽一切可能,保住他的安全。
“随你们安排吧”靳司衍的声音一贯地淡漠,“那里,”他随手指了指房间的一角,“准备一下,我要他二十四小时伺候我。”
“好的,我马上安排。”韩亮面上不显,心底生出几分了然和嫌弃。果然如小少爷所想的那样,这人不过与那叛国者有几分相像,大少爷就着了人的道了。
“好了,你们走吧。”靳司衍头疼地揉揉额角,示意韩亮可以离开了。韩亮见目的已达到,客客气气地离开,空间里霎时只剩下一个傻子和一个瘸子。
大门关上。
傻子不知何时来到瘸子身前,轻轻掰开他紧握的手,“大少爷,”他抬起眼,眼中再没有方才的木讷单纯,清澈得像山间溪流,却掩藏于雾霭茫茫,“我帮您擦药。”
他的眼神是那么纯粹。靳司衍猛地反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却不大,好似捧着一手易碎的琉璃。他死死盯着这只手,仔细端详,不放过任何一丝熟悉的痕迹。然后,他察觉指尖处的异样触感,翻过一看,
没有指纹。
他震惊地查看另一只手……果然,十个指腹,只有粗糙的茧。
要经历怎样的腐蚀,才能磨去一个人存在的印记?
他为了回来,究竟付出了什么?
闻期任由他抓着,眼底只有一种近乎驯顺的包容,甚至……一丝藏得很深的,因为他这失控的举动而产生的喜悦。
喜悦?
靳司衍像是被灼伤般松开手。
闻期顺势转身,精准地从所有长得一模一样的柜子中找出医疗箱,熟练得仿佛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他单膝跪地,为他清理伤口,涂抹药膏,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靳司衍怔怔地任由闻期摆弄,看着他低垂的头顶,发丝的弧度,肩颈的线条,有些干裂的唇。
他回来了。
从他仍未知的地狱,爬回来,来到自己身边。
“你的指纹呢?”声音干涩得厉害。
“我弄丢了,”闻期老实回答,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是因为……我吗?”这句话,问得太多。
闻期涂抹药膏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更加轻柔,回了句没头没尾的话:“能遇见大少爷,是我的意外之喜。”
掌上冰冰凉凉的,药膏在伤处发挥药效。细细密密的疼,但敷过药,或许很快就会好。
靳司衍强迫自己冷静。他不能问,不能认。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他身在局中,若说温彻已被认作是无气的悬子,那自己就不能把他暴露在风险之中。
他尚不知道眼前人是怎么回来的,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唯一能肯定的是:眼前人就是自己思念已久,死而复生的人。
纵有再多的问题都不能问,不仅是对隔墙有耳的防备,也害怕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答案。
但,他出现在这里,其目的肯定凶险。
他得保护他。
“如你所见,这房间就是我日常生活的地方,”靳司衍驱动着轮椅,面上恢复了属于“大少爷”的淡漠,“隔壁是我从前的私人书房,”他指向房间一侧多出来的一个门,那是方便他直接通往书房的入口,“已经许久不用了,暂时没什么重要的文件,你可以进入打扫。”
从这里过去就是我处理公务的地方,”靳司衍指了指房内一角的门框处,通往隔壁私人书房的地方,“你随时可以进入。”
闻期点头,并未因此殊荣露出任何异动。
“我的人身安全,康复训练和饮食管理全由你负责。”靳司衍递给他一张权限卡,“以我的名义,别墅内大部分地方你都可以自由出入,需要什么,自己去拿便是,无需事事向我请示。”
这是他实打实能给出的庇护和纵容。靳司衍知道,温彻费尽心思出现在这里,一定不仅仅是当自己的保镖,随侍。他一定有自己的任务和目标,因此,他必须先给他扫掉第一层障碍。
闻期双手接过卡片,指尖在与靳司衍接触的瞬间有难以捕捉的颤抖。他抬起头,看向靳司衍,那双一直透着茫然的眼里,此刻正清晰地映出对方的倒影,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情感在眼底一闪而逝。
这一切并为被靳司衍本就模糊的红色视线察觉。
“是,大少爷,”他低声承诺,将卡片仔细收好,“我会照顾好您。”
“最后,”靳司衍血红色的瞳孔轻颤,浓浓的怀念被掩藏,留下最后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你来帮我洗头发。”
浴室里弥漫着温热的水汽。靳司衍被稳妥地安置在洗漱台旁一张专门设计的,铺着软垫的皮质躺椅上。这张椅子显然是为他目前的情况设计的,高度和倾斜度都恰到好处,能让他的头自然后仰,枕在贴合颈弧的水槽边缘。
靳司衍闭上眼,温热的水流过靳司衍的每一根发丝,闻期仔细抚摸着每一寸白,洗发液的香味扩散在二人之间。
这个姿势,让他完全暴露,也全然依赖。
他死前,靳司衍还是寻常的短发。
后来,那漫长的,只有他一个人的日子里,一寸寸疯长的思念缠绕着他,几乎溺毙,几乎窒息,但他逐渐沉溺这种感觉。只有思念时,才能够假装他还在自己身边。哪怕片刻清醒时带来的痛苦是成倍的。
头发越来越长,他越来越浑噩,不愿清醒。
甚至想过同归于尽……
闻期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度,一遍又一遍地,深深梳理过这满盆的银白。水流冲走泡沫,却冲不走他指尖之下传递的温度……和理解。
“少爷,洗好了。”闻期的声音唤醒了他,他顺着闻期的搀扶坐起。
好在,他回到自己身边时,自己已经重振旗鼓。
没让他看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面。
闻期用软而厚的毛巾包裹住那湿漉漉的思念。
清晨。
闻期推着靳司衍去花园透气。经过西廊时,一个手捧着账本的女执事正低声训斥几个负责打扫的佣人:“说过多少次了,上边那些人的喜好与我们没有半分关系,捕风捉影,趋炎附势,到时候韩管家要拿你们开刀,谁也救不了你们。”
只字不提自己,倒是把韩亮那头狐狸说得可怕。
靳司衍的目光掠过他制服的名牌:杜葵。
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敲三下,闻期会意停下。靳司衍的视线那些不敢抬头的身影,最终落在杜葵身上,唇角牵起一个极淡,却不容忽视的弧度,声音温和,暗含一丝久违的穿透力,“规矩立在那里,是让人明是非,知进退,不是为了让人动辄得咎,终日惶惶不安。”
“做好自己的本分,靳家自然不会亏待尽心做事的人。都去吧。”
他何尝不知,这些人近日议论的就是自己。半年的时间足以让所有人忘记过去的“靳家大少爷”是什么模样,只凭现在,他在所有人眼里,就是一个身患怪病,精神不稳的废物。
从现在起,任何一步都不能踏错了。
下首的杜葵垂首静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她知道,她等待的那阵风,终于开始流动了。
待其他佣人离开,杜葵上前一步,“廊下风大,大少爷若想散心,不如去东角新置的玻璃花房,趁着清晨正好温凉。”
杜葵想见他。
靳司衍了然,温和一笑:“也好。”
闻期推着他前往。
杜葵此人,足够聪明,野心勃勃。像她这样的人,靳司衍从前用她就从未期盼过她有什么忠诚。她效忠的,从来都是她自己识别认可的机遇和强者。
她和韩亮一样,都是靳家的执事。韩亮能凭着对父亲毫无保留的忠诚做到管家的位置,她杜葵又为何不能?
后来靳司衍自身难保,在最后关头撤出好几条暗线,杜葵反应更快,她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了出去,未受到丝毫牵连。甚至凭借自己的能力稳住靳司衍给她的位置,更进一步。
花房里,杜葵没让他就等。
“小少爷没怎么发难,除了新官上任三把火,搞掉些他看不顺眼的人之外,更多时间只在办公室呆着,或者去找院长,像是推荐了几个人。”杜葵一边汇报,一边手法娴熟地为靳司衍斟茶。她放下茶壶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靳司衍身后的闻期,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
“但说无妨。”明确的信号,绝对的信任。
杜葵立刻收回目光,心领神会:“是。关于小少爷推荐的人,尹副监那边都驳回了,只说让他先做出名堂再提。”
靳司衍并不意外:“父亲没说什么?”
“院长未曾表态,”杜葵答道,随即话锋一转,“大少爷,尹副监那边,或许可以试着重新联络。”
“您或许忘了,但我与尹副监算得上是半个同窗。我虽入不了她的眼,但若对方是您,想来她不会拒绝。”
血红的瞳孔在墨镜下微微一动。他没想到杜葵能带给自己这般意外之喜。
“之前您离开前把事情处理得干净,”杜葵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我们这些离得远的人都没有受到牵连。”她看向靳司衍,言语间的恭敬与郑重不再浮于表面:“这份周全,我一直记着。”
杜葵下注。她赌靳司衍,不会永远沉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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