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朝会,谢珩几乎不知自己是如何度过的。
他强自镇定,先着手安排大行皇帝丧仪,定下规程,又下令稳定京城秩序,安抚惶惶人心。
诸般指令发出,虽不算出彩,却也中规中矩。
退朝的钟声响起,谢珩几乎是逃离了金銮殿。
回到临时处理政务的偏殿书房,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对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心乱如麻。
皇帝为何选他?是临死前的昏聩,还是另有深意?长公主会如何想?
她苦心经营五年,虽然扶植了皇太孙萧景宏,但是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摄政王身份,在她眼中,是否已成了最大的背叛与威胁?
他必须向她解释!必须让她明白,这绝非他所愿,更非他所图!
可如今他身处风口浪尖,无数双眼睛盯着,如何能贸然接触凤阳阁?
就在谢珩心急如焚,思忖着该如何隐秘传信之时,书房门外传来了侍卫恭敬的声音:
“禀谢相,长公主殿下到。”
谢珩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门被推开,萧岚一身素白孝服,未戴任何钗环,清减了许多,却依旧步履从容,仪态万方。
她身后并未带太多随从,只有两名贴身宫女守在门外。
她就这样,在无数或明或暗的注视下,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处理国事的御书房,走到了他的面前。
谢珩慌忙从书案后起身,绕过桌案,便要行礼:“臣…”
“不必了。”萧岚淡淡打断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书房陈设,最后落在那张显眼的梨木凳上。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谢珩不知她心底到底如何想,倒是因为她的沉寂,谢珩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倒是沉默中,谢珩想开口说什么:“殿下…臣…”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化作一片苦涩。
萧岚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翻了翻,是关于大行皇帝陵寝选址的议题。
“谢相打算如何处置?”她问,仿佛只是寻常的政务咨询。
谢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斟酌道:“依祖制,当葬于西陵,臣已命钦天监与工部择吉日,定规制…”
“嗯。”萧岚不置可否,放下奏折,抬眸看他,那双清澈洞悉的眼眸,似乎要看到他灵魂深处。
“谢珩,”她唤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告诉本宫,此刻你心中,是惶恐多些,还是…窃喜多些?”
谢珩浑身一僵,对上她的目光,只觉得心底一紧。
他深吸一口气,撩起官袍下摆,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以头触地:
“臣不敢!臣唯有惶恐,绝无半分窃喜!陛下遗命,实出臣之预料,臣自知德才不配,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负了陛下托付,更…负了殿下期许!”
他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焦急与坦诚:“殿下明鉴!臣之心志,从未更改!今日之位,非臣所愿,若殿下…”
“嗯,本宫知晓。”萧岚打断他,没有让他说出后面可能大逆不道的话,话语平淡。
倒是萧岚越发如此,谢珩心底越没有底。
萧岚看着他跪在冰冷地上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笨拙而急切的自证清白,心中五味杂陈。
有欣慰,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动容。
她沉默片刻,缓缓道:“起来吧,如今大局已定,你是摄政王,这是先帝对你的赞许,没有丝毫本宫的干系在其间,你可知?”
谢珩以为萧岚跟自己划清界限,顿时固执地不肯起身:“在殿下面前,谢珩永远是臣,是…棋子。”
萧岚眸光微动,随后开口吩咐:“进来吧!”
谢珩尚未完全平复心绪,书房的门竟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进来是谢珩意料之外的一个人——竟然是曹公公!
谢珩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曹公公低眉顺眼,恭敬地跟在萧岚身后,与昨日在乾清宫前宣读遗诏时那悲怆忠谨的模样判若两人!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谢珩脑海里升起,让他瞬间毛骨悚然,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难道…那两道遗诏……
萧岚将他的震惊与恐惧尽收眼底,却并未立即解释,只是对曹公公微微颔首。
曹公公会意,无声地行了一礼,便悄然退至门外,并细心地将房门掩上。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珩只觉得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平静的女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可怕,先帝身边最信任的内侍,竟不知在何时,早已被她收归麾下!
“殿下…”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萧岚踱步至书案前,目光扫过那些奏折,语气平淡地开口:“本宫今日前来,本欲与你商议北狄战事后续,不过…”
她话锋一转,抬眸看他,眼中带着一丝了然:“看你魂不守舍,想必心中所虑,并非战事。”
她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谢珩的心上。
“谢珩,告诉本宫,若无本宫插手,依你先帝对你的了解,那遗诏…当真会如昨日曹公公所宣那般吗?”
谢珩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他心底早已有了答案,一个他不敢深思,不愿承认的答案。
先帝多疑,尤其晚年,对权臣忌惮至极。
自己虽表面圣眷正浓,但先是手握后勤大权却遭遇北疆惨败,后又大胆朝堂求娶公主求取兵权……
在先帝心中,恐怕早已种下猜忌的种子。
那第二道遗诏,将摄政大权交予他一个外臣,而将成年皇子撇在一旁,这根本不符合先帝一贯的行事风格!
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不愿去深究这皇恩背后的蹊跷,宁愿相信那是皇帝临终前的幡然醒悟或无奈之举。
看着他挣扎的神色,萧岚眼中掠过一丝冷嘲。
她不再逼问,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张,轻轻推到谢珩面前,平淡道:“看看吧。”
谢珩手指微颤,拿起那张纸展开。
上面的字迹确实是先帝的,只是歪歪扭扭,笔画断续,显然是在极度虚弱或痛苦的情况下书写而成。
内容更是简单到令人心寒:“谢珩…有异心…斩立决!”
短短六个字,却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谢珩所有的侥幸!
他拿着纸张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猛地抬头看向萧岚,眼中充满了惊骇与后怕。
“这…这才是…”
“这才是父皇真正想留给你的。”
萧岚替他说完,语气淡漠:“若非本宫提前拿到,你觉得,昨夜冯铮屠戮的名单上,会少了你谢珩的名字吗?”
谢珩踉跄后退一步,靠在书案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形。
冷汗已浸透了他的中衣,原来,他离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
“冯将军昨夜所杀之人,那份名单…”他声音发颤。
“是本宫拟的。”萧岚直言不讳,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曹公公宣读的两道遗诏,也是本宫命他拟的。”
她看着谢珩震惊到几乎空洞的眼神,缓缓走到他面前,声音低沉却带着千斤重量。
“若不如此,昨夜死的便不只是那些权臣,而是我的几位好弟弟们各自拥兵,在京城,在各地大打出手!
届时烽烟四起,大梁从内部分崩离析,根本不需要北狄来攻,便已国将不国!”
谢珩听着她平静的叙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个女子的手段与魄力。
她不仅算计了朝臣,算计了皇子,甚至…算计了皇帝的生死和身后名!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萧岚看着他心惊胆战的模样,语气稍缓:“罢了,多的你也不必知晓了,现在!你只需做好你该做之事,稳住朝局,安抚民心,处理好北狄的烂摊子。”
她开始下达具体的指令,条理清晰,冷酷而决绝:
“第一,让三皇子萧景桓去北疆,戴罪立功,他不是想掌兵权吗?给他机会,若他能打赢,便发配他永镇边疆,护卫国土,终身不得返京,
若他不幸战死,朝廷也不过是少了一个不安分的皇子。”
谢珩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将三皇子置于死地,或是以边疆为牢,永绝后患!
“第二,四皇子萧景琰慈柔寡断,优柔寡顺,难成大器,让他以尽孝之名,随先帝灵柩前往皇陵,守陵三年,非诏不得回京。”
谢珩深知萧岚此举名为守孝,实为流放,彻底断绝四皇子参与朝政的可能。
萧岚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至于五皇子……”
话语到这,萧岚冷笑一声,但是比起前两个,谢珩能感觉到她眼底的寒意更甚,随即萧岚开口:“不必我们动手,他自己会送上门的。”
语气中充满了笃定与一丝不屑。
谢珩虽然内心并不完全赞许这等几乎将先帝血脉赶尽杀绝的冷酷手段,但此刻他已深知自己毫无退路,更无反驳的余地。
他压下心中的波澜,垂下头,如同最忠诚的臣子,应道:“臣…遵命。”
萧岚看着他顺从的姿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消逝无踪。
“很好。”她转身,走向门口,在拉开房门前,留下最后一句话:“记住,谢珩,从现在起,你现在就是当朝皇帝的摄政王,并非本宫手下之人了……”
萧岚说完,头也不回的便离去了。
门开了又合,书房内重归寂静。
谢珩独自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张斩立决诏书的触感,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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