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稀奇,父母兄长竹马他都可以弃之不顾,却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疯女人将自己置身险境,秦珏,这个人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江岁寒近乎粗暴地拽着他的小臂,两人身躯穿过水流,在万籁俱寂的夜里,阻力激起哗哗的水声都被甩在身后,就这样任由胸腔里的怒火暴涨,不管不顾地奔向对岸。
秦珏一只手被拉扯着,指尖几乎要刺进里,骨头嘎嘣嘎嘣怪异地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声音,就好像断骨对挫的声音。
另一只手无力地撑着侧腰,伤口裂开,血色从指缝里涌出,融入漆黑无垠的水里,红墨一样地晕开。
从水里骤然被拉到陆地上,再加上失血过多,失去了手臂上的力度后,秦珏双腿一个酸软,直接跪趴在碎石子滩上,手掌顿时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痒。
他紧闭着双眼,默默挨着伤口裂了又裂那一瞬间几乎把神智都撕碎的猛烈剧痛,等着这阵痛过去了,后面慢慢地咬着牙就能忍得住。
发梢还在滴水,轻薄的纱衣浸透了湿答答地粘在身上,映出战栗不止的肩头,加之随着呼吸耸动的蝴蝶骨,本就纤细的身形此时更显得脆弱,也更催生了人心底的毁灭欲。
他还没睁开眼,疯女人就急忙爬过来,捧着他的脸哭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他也听不明白。
可放眼一看她脖子那里没有一点点刀具的割痕,只有一点擦伤,地上也没看见江岁寒刚刚丢下的匕首,只有一根稍微粗一点的树枝。
秦珏愣住。
他被骗了。
一瞬间上当的顿悟和对祸首的怨恨浸满了他那双含着水光的眼,秦珏回头瞪着江岁寒,只是那份怨恨背后还藏着一点点的委屈和胆怯,犹如被困的幼兽一般。
江岁寒心里一动,竟冒出了一点点的动摇,他们前一天还好到能睡一张床,掰着对方的手指数过几天能去楚地,但现在他做的每一步都在主动摧毁他们之间的所有。
但很快这点踌躇演化更为浓烈的恨,杀亲之仇不共戴天,如果一开始就这么心软可怎么行。
他一抬手将秦珏从疯女人怀里拉起来,将意识逐渐涣散的秦珏丢上马,而后翻身骑上去,几乎是一刻也等不得地往回赶。
春珍婶等人姗姗来迟一步,只看见迎面而来的江岁寒。
“岁……”连人都没有看真切,他便擦着边过去了,众人只瞄到一个残影。
江岁寒冷硬地留下一句,“把她也带回去。”
秦珏原本蜷缩地趴在马背上,听见这句话,回头质问,“你说过放她的。”
江岁寒按下情绪,“看你表现。”
秦珏仍倔强地盯着他不肯回头,分明这个动作拉扯得伤口会更疼,“……你这个骗子。”
在菡萏园呆了几个月,秦珏第一次发现在宅子下面还藏着一座地牢,动工痕迹很重,不像是一开始就有,倒像是最近才建造完成的。
秦珏被拉着一路穿过牢房中间的走廊,里面明明有人影,却都像死了一样,安静得叫人心惊肉跳。
他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就一路被带到最尽头的空房里,没有门,比牢房高了几个台阶,以审判的姿态出现在最高处。
秦珏被狠狠甩在地上,吃痛起身后,他才看见这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孤零零的大桌,放几座烛台架,架子上燃着几百根白蜡烛,外侧搁着一个香坛,坛子里插着三根燃尽的香,空间封闭,香烟散不出去,人一张嘴就往喉咙里钻,呛得说不出话。
香火映衬下,一个香樟的木碑赫然可见,上面的字是手刻的,有些粗糙,字上的红色是用血染就的,过了有些年头,已经红得发黑。
上面写着:故姐玉暖之位。
江岁寒走到桌前,又点燃了三根线香,吹了吹火星,让其烧的更旺一点,而后跪地拜了拜,将香插入香坛之中,全然没有理会刚刚带回来的人。
在极其漆黑的环境,即便只多了三个小火星也显得亮堂了不少,秦珏侧脸还残余着冷汗,经烛火一照,多了点剔透。
但依旧没有办法为他苍白的脸多增添一点颜色,秦珏的求生**已经低到了极点,望着碑上那几个字,竟然哼笑出声。
“又是这个名字,”秦珏撑着膝盖站起来,“要我说几遍我不认识这个人,你们才肯相信?既然落到你手里,要杀就杀,给自己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江岁寒头也不抬,有些散乱的额发挡着他此刻的表情,“不认识吗?没关系,我会让你想起来。”
他声音很轻,却叫人听出几分惊悚的意味,秦珏即便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仍忍不住后退了一小步。
“你还记不记得给我赏赐的那天,兴许不记得,可我此后的八年,日日夜夜,一刻也不敢忘。”江岁寒忽然看过来。
秦珏被忍不住寒毛倒竖,不自觉后退间,背已经靠到墙边,瞬间想起哗啦啦的铁器声,回头一看,因为漆黑掩映看不清,原来墙壁并不是空无一物的,而是挂满了形状各异的刀具,细长的弯钩的中空的,甚至残余挂着点血迹和碎肉,触目惊心。
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秦珏刚捂上嘴,江岁寒已经走到跟前来了,温柔地替他将鬓边的发掖到耳后去。
“别分心,回答我。”
往后一步是削骨断泥的满墙利器,秦珏不敢再退,面对江岁寒的欺身施压,只能垂着头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
这一低头,脂玉一样莹润脆弱的脖颈就这样暴露在他眼前,还挂着未干的水珠,一颤就倘进了衣领下边,这模样又岂止一个杀人无形可以概括。
秦珏整个身形都被拢在面这人的阴影里,无力地回想起初来菡萏园时,江岁寒跟他说过,因为他给的那三个金锭救了他阿姐的命。
这些事秦自然不记得,他从前赏过的下人十只手也数不过来,只听江岁寒说过便觉得有这么回事。
“算了,反正你从来都不记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江岁寒搭上他的肩,指尖在肩头上一下一下的轻敲起来。
“你之前不是问我吗,说江遇白为什么总对我抱着莫名其妙的敌意,说起来,这都跟你有关系啊,秦珏。”江岁寒从来不愿意主动回忆起从前,那是一段极尽黑暗的过往,夜夜被惊扰的狰狞残酷的噩梦,眼下目光变得邈远起来。
回到故事的一开始。
江岁寒被江家招用,虽然可能只是外院洒扫的杂役,别人都说江家规矩多制度严,但在工钱方面从不吝啬,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他一口气冲了十里路,到秦楼找阿姐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玉暖自然跟着高兴得不得了,一边嘱咐他听话,不能偷懒被人家给辞了,再找到这么好的差事就难了,一边翻着藏着床底的箱子,里面是她守着为数不多的家当,翻了半天都没有能拿到出手的,只有一只玉佩还能说得过去,是客人随手赏的,质地太杂,当铺也不收,但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戴正正好。
玉暖将琼枝玉佩给他系上,“外面难免有些捧高踩低的,去了别告诉别人你阿姐是做什么的,待会给你买身新衣服鞋子,穿得体面些,要叫人看得起。”
江岁寒冲着阿姐笑,“我不用别人看得起,我只要十个金株就好了,德叔天天外出打渔,他说最近收益很好,我只用帮他攒一半,后年就能给阿姐赎身了。”
他这时候还不足十二岁,稚气得很,仰着头笑时,棕黄的发丝都在风里招摇。
玉暖捏着他的肩笑,“好,阿姐等着你。”
可就是这个撑场面的玉佩,承载了阿姐最真切祈愿的玉佩招来了后来的祸事。
初到江家时,管事的在广场里点完名,其余院的人都来挑人,江岁寒长的好,个头也高,自然最先受到关注。
施浩也跟着注意到了这人,居然跟自己戴着一样花样的玉佩,他作为江家大公子的贴身侍从,在江家也算有点权利,排场更是比其他小门小户的主人家还要气派,忽然见到底下人跟自己戴着配饰撞上了,还如此廉价的质地,满心的不爽,于是力排众议将他抢到大公子院子里。
后来江岁寒从他口里得知,原来自己一开始被欺辱的原因竟如此微不足道到可笑的程度,
在拜见江遇白的路上,施浩忽然发难,摘下了他腰上的玉佩,“咱们做下人的,只需要干活利索,脑筋伶俐点儿才能获得主人家的青睐,你打扮得这么人模狗样是打的什么注意?指望着勾引哪房的小姐自此飞黄腾达了是吗?”
江岁寒彻底懵了,从前虽然在秦楼长大,但身边的人都把他保护得很好,即便知道有人会刁难,但也不想居然这样毫无征兆。
他知道人在屋檐下必得低头做人,如实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来赚钱的,这玉是阿姐给我的……”
话未说完,玉佩就已经当着他的面砸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连同他初入世时所有的希冀一起。
施浩这人惯会捧高踩低,没少在江遇白面前诬陷欺辱江岁寒,江遇白看他跟着自己这么多年,也都随他去了。
但在这之前都是小打小闹,只停留在言语上的羞辱,江岁寒习惯了便也就看淡了,听之任之了,毕竟他五个金株还未挣齐,他多挣一点,德叔就可以少出海一次,少一分危险,怎么算都是值当的。
可转机就在那次与秦珏的初见。
藕花廊亭那天,江遇白原本看秦珏心情不好,在施浩的怂恿下,把江岁寒当做乐子取悦他,只是后来的事有些出乎意料了。
秦珏从不会问一个下人叫什么名字,更不会大发慈悲给他解围,偏偏这些都发生在了江岁寒身上,妒火真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从未上心的江遇白不打算放过江岁寒了。
拳打脚踢,捉弄取笑都是平常,甚至号令整个江家对他展开羞辱和催折,譬如走在半路被推进水里,倒恭桶被泼一身,诬陷偷东西罚跪半个月等等。
克扣工钱,骗签卖身契都是为了能长长久久地地将羞辱游戏继续下去,至少在江遇白玩腻之前,绝不可能放他完完整整地离开江家。
但这些恩怨归根究底只关乎他和整个江家,虽然是因为秦珏而起,却到底跟他扯不上关系,江岁寒自始至终都没有将仇恨的火烧到他身上去。
对他的态度从来都只是仰望,羡慕,还有一点自己不敢承认不敢面对的非分之想。
可如果不是那次的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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