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残荷

春珍婶好几次想找人谈谈,都没逮到江岁寒的人,于是不分昼夜地守着,终于叫她找到机会了。

她毫不讲理破门而入,坐到他身边,江岁寒原本趴在桌上,见状就要起身,却被强按着坐下。

见逃不过了,江岁寒只好按着耐心,撑着桌捏了捏眉心,疲惫得无以复加,“又做什么?”

“咱们聊聊,成德的事。”说的是德叔。

见不是他想的那个名字,江岁寒放松了些。

“你也别怨恨他,”春珍婶叹了口气,哀戚道:“他就是太念着从前的事,沉溺在过去的人和事出不来,他也……的确不容易。”

“这几日,承德他一直房门紧闭,灯也不点一盏,我喊他开门也不开,给他送饭也不吃,就抱着玉暖的牌位说话,他这样迟早把自己饿死!”

“人人见了他都要喊他一声叔,还以为他和我同龄,谁能想到承德今年才二十七,不到而立之年的年纪,被这世道搓摩得尘灰满面,可玉暖还在的时候多精壮活力的一个小伙子……”

“嗯,我明白。”江岁寒低头说,“没怪过他。”

“那是最好不过的,但他说的话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玉暖和泽光的债不该算在你头上,不用太逼自己,玉暖在天之灵看到你这样,也不好受。”

江岁寒目光凝聚在指尖,不说话,最终点点头,“明白。”

“再有就是小秦的事儿……”

江岁寒顿时翻脸,起身就走。

一把杀猪刀剁在桌上,江岁寒背影纠结了一下,又坐了回去,“你说。”

春珍婶活动了下手腕,收了刀,心里得意地想不出手不知道厉害。

“我单说我和绿茹的想法,泽光那条命也不该算在小秦身上,泽光手里也拿着刀,小秦可能是出于自卫,在泽光口里听到什么东西才逃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至于从前那些事,他人口里的皆不可信,知情的也都死了,寻不到真相的,就不了了之吧。”

她的意思居然是要自己糊里糊涂放过秦珏算了,江岁寒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和不悦,“没想到你居然会为他说话。”

“不是为他,是为你。”

“我?”江岁寒奇怪更重。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我和绿茹如何能看不出来,你心里是喜欢小秦的,为着玉暖的仇,只能将人推得千万里远,可人活着,就该多两分糊涂,少两分较真,否则在这苦海中浮沉,怎么走的下去,趁着还来得及,别做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事。”

后悔吗……

“已经来不及了。”江岁寒心中沉闷,“我逼他杀了江遇白,不可能回头了。”

“什么?”春珍猛地起身,撞倒了身后的椅子,“你糊涂了呀!”

她以拳头撞着掌心,急得满头汗,“江遇白固然该死,可不该由小秦动手,再怎么恨也是他和我们的仇啊!”

江岁寒默默听着。

他自己比谁都明白,他们之间横亘了一道永远跨不过的隔阂鸿沟,而这些全都是自己一铲一铲凿出来的。彻底完了……

“不管是不是他做的,他都必须死,”江岁寒定定得看着春珍婶,“宁可杀错,也决不放过一个。”

“你简直!简直冥顽不灵!”

江岁寒闭眼,三日未进滴水的感觉确实不好,胃绞痛地痉挛着,捂着小腹才能缓解一点,秦珏现下应该跟他有一样的感受。

本来很痛苦的事,一想到他也承受着一样的痛苦,便开始扭曲地愉快起来,极其缓慢地挤出一丝笑意。

打定了主意之后,江岁寒抬眼,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衬托着惨白的脸更为鬼气,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魂,“没关系,我会先埋了他,再爬进坟里陪他。”

“糊涂话!能一起死为什么不能一起活下去?”

春珍婶严肃出声,天际一声惊响打断她的怒骂,她蓦地转眼去看天,灰蒙蒙的一片,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又卷着落叶打旋儿。

要下暴雨了。

夏日的雨总是来势迅猛,毫无预兆,想着沉闷多日,也该降降雨了。

两人神色为之一肃。

秦珏身受重伤,这两日所受的刺激是前半辈子加起来的还要多,这雷一惊,若不速速就医,恐怕就要交代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了。

春珍婶侧目,看江岁寒无动于衷地坐着,好像要破罐子破摔,等着上天出手。

“你再坐下去,人就真的没了!”

“死吧。”他看向门外。

反正大家都罪孽深重,不妨一起下地狱见阎王。

一瞬间的光亮映照着他的脸色更加惨色,漆黑的瞳孔呈现出一种沉沉的死气,已然成了没有生机的朽木。

下一瞬,滂沱大雨砸落,一转眼的时间浸湿了前几日被晒干的泥地,溅起无数泥泞的水花,房梁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说来就来,带着冲垮一切的毁灭之势,即便是不怕雷雨看到这架势也禁不住心下一紧。

春珍婶还在劝,但江岁寒耳里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一切的言语都在大雨声里模糊,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雨幕,眸光禁不住晃了晃。

是上天在逼他做抉择。

他无条件想象命运这种东西,若不是命运使然,他怎么会还活着,怎么又机会报仇。而他活着的意义,只有报仇,只有杀了秦珏,他的这条命根本不属于自己。

“……小秦原本身子骨就不好,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还硬抗了三天,再……诶你去哪?”

江岁寒颤巍站起身,向着雨幕中走去,却不是地牢入口的方向。

春珍婶见他没有遮挡,忙撑起伞给他打上,“往哪去?慢点慢点……”

他的目光紧盯着一个风向,心中好似一团摸不到头的乱麻,只觉得身体好似被陌生的东西牵引着向前走。

越走,那种被牵引的感觉越熟悉。

穿过院子,走过花园,沿着石子路一直走。

心里是一片空白无物。

“你来这里做什么?”春珍婶疑惑。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是一片残荷,在大雨的摧残下显现出不堪承受的姿态,雨滴砸破被晒得干黑的叶面,狂风吹折了细茎,萎靡地垂着头倒栽下去,莲蓬上挂着为数不多的残花也被吹落水面。

也是因此花叶的香气更盛,仿佛为夏末做祭贡献自己最后一丝气力。

“这一场雨下来,约莫就要降温了。”春珍婶小声叹道。

“现在,什么时候了?”

她看了他一眼,“已经十月了。”

是了,夏天已经过去了,荷花是活不过霜降的。

一堆残花里,竟奇迹地有一朵白荷迎风战栗,那样盛放到极致离凋零就只有一线之差,可风这样大,雨也毫无停歇的征兆,它不可能撑过去,叫人萌生一种立刻淌着水奔过去将其护在掌心里的冲动。

江岁寒站着未动,步伐仍旧不稳地踟蹰了一下,但很快他按下动作,一不做二不休,将两把钥匙拿出来,仅仅看了一眼,奋力丢进淮水。

在巨大的雨点里,这点动静依旧被掩盖得无影无踪。

春珍婶随着他的动作惊叫出声。

江岁寒眼睛被雨淋得睁不太开,声音有些虚弱,“就这样吧。”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无奈地拍拍他的肩,“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和绿茹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只要你以后不后悔就好。”

江岁寒本心跳就乱得厉害,这句话让他猛然有种灵魂被劈中的震痛。

如果他死了,此后的他又该怎么度过?难道只有在噩梦里描摹他的容颜,借此苟延残喘吗?

可他不愿。

死也不愿。

江岁寒刚回头走了一步,蓦地调转方向,决然走入水中,从脚踝到腰线,到脖颈,步步深陷。

“岁寒!”

春珍婶以为他要寻死,刚踩进水里要拉他上来,可下一刻就注意到他弯着腰在遍是污泥的水里摸索什么。

他在找钥匙。

想到这里,她的动作也跟着停顿下来,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孽业啊……”

她知道,他这辈子注定要和秦珏牵扯不清了。

地牢里。

秦珏一时梦一时醒,意识清晰的时候并不多,四周静极了,以至于连外面的动静也听不到。

江岁寒猛地踢开门,抓着秦珏的力度几乎将他半个人提起来,他想看他的状态是不是乐观。

秦珏眼里的迷蒙是即将失去意识前最后残余的一丝神智,他抬起手,抓住江岁寒的衣领。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给他那枚玉佩,因为,我觉得他心里不平肯定会欺负你,我只是……”

江岁寒闭上眼,内心争斗不休,他看向了另一个方向,好像暗处有一个碧衣女子在笑着朝他招手,她喊着,“岁寒。”

“阿姐……我到底要怎么做。”

玉暖从黑暗里步步走出,还是跟从前一样理了理他乱糟糟的发,声音温柔而悲伤,说,“已经够了,别为了阿姐再困住你的人生,二十年已经够了,做你想做的去吧,心之所向就是答案,不要再逼自己了。”

“我知道,”

是回答他,也是回答她。

秦珏背后有伤,因此不能横抱,他只能将人塞进自己怀里,如抱着幼儿一样抱起。

黑暗在后退,秦珏的头动了动,似乎竭力想看清地牢的路线。

“不用记,再也不会让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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