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早,云疏霞明。
神殿之上皆在等林观鹊凯旋的好消息,长缺叶与裘长老坐在殿外,瞧不出悠闲,乏得都快睡去。
“长老!师姑!”
时桪意的呼声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给昏沉的两人喊了一机灵。
侧首之间,两人瞧着眼前还很陌生的人,短暂停顿。
这称呼可有趣,长缺叶歪下头,两臂相环,疑道:“怎这般称我?”
她听说林观鹊留下时桪意,乐了好一阵,满心都是对神殿后继有人的安逸,倒是时桪意在林观鹊后院几乎不出,一旦出门就直奔长若池院里,她都没遇见过。
而今打下界回来是初次会面,竟这样相称,果真如尚浅所言的大胆。
时桪意面色无波,淡然回禀:“师尊视您为亲姊,桪意自需敬重。”
“事理完了?”裘长老问。
“海主已回界。”时桪意顿了顿,如实道:“不过...师尊丢了。”
“丢了?”长缺叶脑袋如受一棒,两字之击,使她分外清醒,听不明白话中之意,“什么叫她丢了?”
时桪意据实禀报:“假海主在师尊面前提了一桩神殿往事,好似是师尊为何会做这个神司,说了有关神司的师姐和先神司...师尊逼问有这番记忆的老海主,在殿中交谈一个时辰后,将我们赶回神殿,自己突然消失了。”
“啊?这又是个什么新事情?”长缺叶糊涂得紧,转眼瞧见飞跃回寝殿的长若池,已坐不住,着急动身,“不行...我得去寻长若池问问。”
时桪意刚来神殿,不一定能说明白,可得寻长若池问问。
裘长老见长缺叶远去,目下沉了沉,对时桪意道:“先去休息吧,神司还没认你做徒弟,你倒叫得殷勤。”
时桪意在修行一事上老实,眼下作揖道:“若长老能指点桪意一二,桪意定能早被神司认可。”
抓个机会,时桪意一向不放过。
“你不用急,这拜师的事肯定要放后了...”裘长老眼皮落了大半,摆手赶人,“你先去吧,有空我会去看看。”
“莫非长老知道师尊受困的是何事?”时桪意自能观察出一二。
“别问。”裘长老不承认也不否认,肃然道:“她理好心绪回来后也别问,她最知周全,别刻意重提。”
“那师尊可会有事?”时桪意略感不安,请示道:“不妨我下界找找。”
“你倒关心上她了,哎,她要知道说不定会好受些...”裘长老叹了叹,扫开衣袖向前走去,留话:“你回去练功吧,有人会找她的。”
“是...”时桪意只得作罢,目送裘长老离去。
长道笔直,裘长老领口灌风,他未看前段道路,盯在脚下的砖石,眼看一块块退至身后,不知走了多久。
穿过长廊亭台,绕出几道曲折的弯,半浮高处的长明悬阁紧闭大门。
裘长老登上石阶,停在门前失神须臾,叹长叹短。
像是呼出了精气,人显得衰老不少。
大门虽厚重,推去却不闻响动,是怕扰了其间人清修。
视线从一道不足窥探的缝隙扩展,前堂方正宽阔,高处神像睥睨俯瞰,十丈星顶,灯台明珠。
左右成列灵牌二百有余,呈阶梯布列,正中之位,神烛金火。
先一代神司供奉其上,待下一位神司身死魂消入阁后,方顺挪至左右。
裘长老拜过左右先神,才攒紧手走去正中,他取了新香,燃点香火,随手松去。
神火悬在灵位前,挡住裘长老直视的苍白。
“你说你多混账,这一走倒轻松,让我一个人面对这丫头......保自己的孩子绕这么大个弯,亲手养一个人来取代,可如今你的孩子恨你,最敬爱崇敬你的孩子又最受你伤害。”
若香火敲魂问意,他实在想告诉眼前人如今的结果。
“有时挺想问你有没有后悔...”裘长老太想听个回应,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自答道:
“大概你没有后悔过吧,是我后悔,我后悔没替你去那一次的四神会首,后悔没有强硬地阻拦你做这些。”
裘长老稍作停顿,抬手捂住眉眼,勾下背脊,来话深重:
“我揣着明白看她一日日长大,看她眼里对你的敬仰,对为苍生执剑的渴望,我实在说不出话...日复一日,她越发坚韧沉默,难有悲喜。
你高兴她成为你所愿的模样,她从未走出过你安排好的窄廊,哪怕你走了,她还是会因你一句轻飘飘的遗命在了无生趣的神殿困上自己足足百年!”
“你说你凭什么值得她这样敬你啊!”他心腔挤压的情绪倾涌而出,不管不顾指向灵牌,悲戚而愤然。
知道真相却只能缄口,愧疚的念头总徘徊在心,上下不是,说不不说都对不起人...
该怎么选呢?好似只能旁观顺从。
“裘长老......”
他身后响起一道新声。
大门未关,红火衣衫闯入其间,不敢迈步,她神情凝重,面容发僵,唇色在映衬之下
“阿叶呀...”裘长老不免受惊,这才彻底回神,平复心绪后强扯一抹笑:“来看师父了的?”
不知人听没听见,总得试探一番。
长缺叶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变换,大步而来,越靠近裘长老,眉间的折痕越重,“有人说看您来了师父的灵堂,我来看看。”
“林观鹊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长缺叶直入正题:“我听到了。”
方才寻长若池什么都没问出,时桪意甚至还比长若池听到得多些,她便想寻历经几代神司的裘长老打听有什么与之相关的线索。
刚循痕迹来此,便听这些让人心惊的说辞。
裘长老张了张嘴,又在垂首间噤声,他转回灵牌之前,还是摸不准从何出开口,只能就林观鹊当下说说:“她如今什么都知道了,这份打击太大,定难出困苦,就让她自己待一会吧。”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长缺叶声急意切,恨不得掰开裘长老的脑袋自己瞧瞧,林观鹊到底丢哪了?
因着心急,长缺叶直接上手摇起裘长老上臂,“不论是什么,我总能替你们分担些!”
管那么多弯弯绕绕,长缺叶心中只有快点把丢了的人找回。
“罢了...”裘长老扯下长缺叶比话里还迫切的五指,叹道:“最该知道的人已经知道,瞒着你确实没有意义。”
“您快说。”长缺叶着急催促。
“这得从林观鹊上界的那一年说起。”裘长老道:“那年恰逢四神每三万年至无量泉的会聚,原本那次先神司抱恙,授意我去替他,可在当日他犹豫是否要自己走一趟时,我让他亲自去了,回来后他闭门多日,突然转变对竹尘的态度,将心血放在还在襁褓中的林观鹊。”
“所有人都以为林观鹊天赋异禀,能得先神司倾注心血栽培,但我知并非如此。”
裘长老稍作停顿,才给出解释:“因为竹尘是他亲生子,他曾亲口同我说要竹尘继承他的衣钵,他的位子。”
竹尘...长缺叶如鲠在喉,甚至觉裘长老在说笑。
“师姐真的是...”长缺叶还是难以相信,不解道:“可师父为何?”
竹尘在林观鹊出现后便不再那样备受关注,和长若池一样,成了训练诸位织梦者的掌梦使,甚至还不如长若池有掌梦使的名头,只是个厉害的师姐罢了。
在她眼里,竹尘还不如林观鹊受关注与宠爱。
裘长老哑笑一声,摇了摇头,“那年永生神司去了无量泉,是缺席数次十后的新一次露面,永生神出现便意味着推演出六界不稳之事,那时仙府刚被清扫,所以我才希望他亲自去见一见永生神。”
“可没想到。”裘长老两眼紧闭,叹说:“四神一会时,永生神断言六界祸乱将起,此番麻烦,是由执梦天司所理,神殿会在万年之后换新一代,而第二百三十代神司,会与你师父一样折于动乱,为早逝之命,直到第二百三十一代新神顺利继位,才有安顺长年。”
“这是何意?”长缺叶拧眉不下,反应了好一会才猜测道:“是谁做了这一代神司,谁就是这个命数?”
“是。”裘长老点头,“人不重要,时机重要。”
谁是第二百三十代神司,谁就站在这个命数上。
裘长老继续道:“先神司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能毫无畏惧地等待那一日到来,但他有私心,不愿自己的孩子受此灾难,所以动了心思,减退对竹尘的关切,驱逐去下界避祸,培养林观鹊做继承之人。
哪怕是战乱突起,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断去林观鹊耳目,让她安稳待在下界,不会有在战事中折去的可能,所以她是在战后被急召回神殿,临危受命。”
“这个事情他已决定,而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想她林观鹊受恩一回,就当以身为报吧。”话至此地,裘长老背对长缺叶,不敢观其神色。
两息之后,裘长老才开口:“我麻木的意识是在老海主知情后才回到正轨,起先竹尘是被安排在默海那处,先神司望老海主好好照顾自己的孩子,
但默海那老头的性格你也知道,刨根问底,追根溯源,强行知道大概后给先神司一顿怒骂,痛骂他自私虚伪冷漠无情,往后除了照约送鱼再与其少有会面。”
长缺叶说不出话,除了锁住的眉宇,仿若再带不出气力,“怪不得师父抱迟欢上神殿玩,会被老海主在云梯下日日唾骂教坏他孩子...”
记得老海主当年骂了许多,那些话她都记不住,除了说师父会教坏迟欢。
因为在她心中,这一句重复最多的话最不可能,是老海主多虑。
先前不懂之事,如今分明了......
裘长老睁开双目,看向灵牌之时神色杂乱不堪,无奈无力,“我知他所做不对,但我没法变更,他的选择里不是林观鹊,就是竹尘!我怎么去干预?他有身份选,我却没有立场去舍弃哪一个,只能沉默看着一切发生,做一个完全不知情的人。”
可惜他知情至今,悔恨无用。
时至今日,裘长老才说实情:“其实我很早就养好了伤,是无法面对林观鹊成为新一代神司的定局,所以以修养之名不愿出门,也是你受伤她缺人手后,我才不得不装作未恢复好出现。
她长老长老的叫我,越叫我痛苦,还不如当年我挤了他神司的位子,成这二百三十代新神,让我这老骨头去搏一搏!”
“但现在临了,再后悔也都是空话了...”裘长老闷闷恨声,“该想到她有一日会成知情人的。”
长缺叶扶额许久,难以消解忽来之事,但她总想问清每一步细处,疑道:“我与林观鹊所差不远,既然必须要选一个人替代竹尘师姐坐在这个位置,长氏还有长若池在,为什么当初不选多余的我,定要选林观鹊呢?”
神司需论才能,那能选的人中,她定不会被排在外。
她孑然一身,长氏没有她也还有后人,而林观鹊的父母也是神使,劳苦功高,加之林氏是仙府大族,怎么都不该动到功臣之后身上。
过去那些年,她一直认为,林观鹊天赋得天独厚,父母功高,家门负名,所以是最好的神司之选。
神殿所有人几乎都作此想,她过去也总在林观鹊还未继位时偷偷叫两声小神司打趣。
她没想到,她们认为高风亮节的师父,会为一己之私设计此事。
甚至在大战之前,刻意令各路神使封锁对林观鹊的消息,让林观鹊两耳不闻,双目不清,彻底远离那一场战祸,能在毫无意外下顺顺利利地做上神司。
她曾认为,那是师父对林观鹊独有的宠爱,伤病在榻时,甚至于有些羡慕。
可如今这样肮脏的解释就像撕开洁白布匹后,露出刺鼻的腐水臭渠。
“就是因为长氏还有一个人,才不可能是你。”裘长老历经几万世,到底看得明白。
他向长缺叶解释:“你有一个在神殿待了许久的姐姐看着护着,这份主意越过她突然打在你身上会遭猜忌,你的姐姐会目不斜视地关切你,可林观鹊她什么都没有,背后一个被灭完的旧日仙府,起初甚至不知自己是谁,来于何处,谁会分心琢磨,分心在乎?”
裹住林观鹊的襁褓,是当时林观鹊唯一的依靠。
控制一个还没有自我意识的人,要比谁都简单些。
“所以师父是觉得...林观鹊所受都是施舍,就该替人送命。”长缺叶望向灵牌,喉间哽得厉害,她低声述道:“好没道理。”
“保竹尘师姐的命,可竹尘师姐的日子不是她所愿,她恨林观鹊,恨师父,甚至恨整个神殿。”长缺叶颓然,仿若站在先师面前,如往昔一样大胆质问:
“林观鹊不得自我,像被驯化的鸟,被此生最敬重的人送入死局,这算什么好计?有谁满足了?”
“哼...”裘长老忽而发笑,摇头说:“他这混蛋不会在乎的,他只要竹尘能活,如今竹尘做了女帝,他怕是更不会觉所做是错。”
“可这就是错的!”长缺叶直言,不知该已怎样的神情面对曾经的师父,只能说出自觉曾经最好的解局之法,
“还不如当初和我坦白这事,让我替了这个担子。”
生来死去,她本就不在乎。
“你是当下有烦心事,想靠死局逃避吧。”裘长老总会戳中七寸。
长缺叶微微楞了楞,才意识到裘长老所言所指,她晃着脑袋,胸怀千斤,一如心骨受创,无力愤懑,冷淡至极。
“若死局在我身上,定无人烦心了。”
她想得笼统,若有定局存在,她的一切决断都会更有心力,敢手起刀落,不会狠不下心,同如今这般进退不是。
林观鹊受蒙蔽至今,眼下日子在向好处走,位在高处,有合心之人,时有幸福,不该稀里糊涂走上这条死路。
“不会的。”裘长老说:“也许那时候就是林观鹊站在这里,为你打抱不平了。”
裘长老心知肚明,角色转变,一样会有今日。
“永生神的预言就一定会发生?”长缺叶忽而求问,她心中还有不被敲定的部分。
裘长老瞥来一眼,自诸位先神的灵牌前走过,长叹道:“你以为她为什么是永生神,知前推后,俯瞰万生,她所推之事是否解,全看造化,有人挣扎过,大多回归定数。”
长缺叶听得半懂:“就像尚浅的夫人所遇一样,有机会,却还是定局。”
裘长老定下脚步,不再能做出解释,他也不敢说对错与否。
仅仅能向高处的神像望去,虔诚合掌,眼缝湿润间恳求道:“阿叶,去找找她吧,她小时候怕生,每次躲起来你都能找到她,就拜托你了。”
长缺叶杵在原地,于灵牌前抽神,她默声两息,转头离去时未留一字,背影上写尽失望二字。
不知徐:鹊鹊......
林观鹊:(沉默中)
【碎碎念】:在榜会多更,么么么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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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解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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